世界是一片流动的白。
过去,她总是依靠着想象这片“白”才能安然酣睡。
在习虞有限的年岁记忆里,夜总是很嘈杂的,万物的呼吸太明显,如同疯长的荆棘,无一不在戳痛她敏感的大脑和知觉。
一纸病历归纳了她的症结,以非常科学的字眼解构她自青春期以来便难以入睡、情绪失控的种种迹象,定义的专有名词层出不穷,白纸黑字的报告得出并不乐观的结果、佐以费用高昂的药剂,如同警钟持续地敲响,却一再震不碎父母眼中的荒唐和不可置信。
那能怎么办呢?
习虞心想,这又不是她的错。
归根结底,不过是她要的太多,而血脉相连之人吝啬给予,她不甘而已。想开就好了,虽然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稍加困难。
虽然不是没想过了结生命,舍弃所有如同泥沼般困扰她多年的心结,拥有她期盼已久的安稳长眠,但是因为不甘心,也就迟迟没有下手。
何况那个给她切脉的老头总是苦口婆心地劝,比她亲爷都唠叨,习虞不想坏了他的口碑,砸了他的招牌。心想至少再撑一年,于是一年又一年。
那场意外来临的时候,倒是替她了结心愿了。
说实话,习虞并不排斥死亡。
想来应该是命运馈赠。
死亡伴随着失去。失去不健康的身体、不健康的情绪、不健康的缘薄血亲……这些是她所求,她乐意之至,随后她得到了第二次重新为人的机会,如愿以偿地远离了痛苦,自然而然地开始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渐渐开始遗忘掉那片很多时候接住她的“白”。
等到再次被这片流动的、绵软的白包裹住的时候,习虞还有些不适应。
她已经很久没有设想有人会不顾一切地来爱她,不计后果地接住她了。
重启人生的八年里,习虞自认为更从容,更张扬,自愿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劲一头扎进异世的混乱场。辛苦的人生,舒坦的人生,活到了就算够本,拥有过一次就该感恩戴德,毕竟人不可能一直命好下去。
所以她觉得,她应该不再需要这片脆弱时刻幻想出来的栖身归宿了。
她可以面对,愿意面对。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视野是模糊的,眼球是刺痛的。这种痛感强烈、真实,持续性地刺激她的神经,轻而易举地勾起她对疼痛来源的记忆。
习虞的第一反应是,原来没瞎啊,太好了。
随后就是陷入黑暗,耳畔有慌乱的动静,有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只是渐渐地也听不清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窗外是亮着的,意味着是白天,窗台上摆着个酸奶玻璃瓶,一根蓝色野花孤零零地插在里面。
头还有点晕,精神状态也不是特别清明,感觉整个人被罩在容器里,闷闷的。
习虞转了转眼球,在满是药剂味道的空气里环顾四周,然后一张胡子拉碴的憔悴大脸突然怼到了她面前。
她毫无防备,被丑了一大跳。
“你总算醒了。”邵执没有多少喜悦,神情有些颓然,视线里带着哀伤和担忧。
习虞想了想,发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绞尽脑汁地开口:“你怎么……老了……这么多……”
一开口倒是把自己吓了一跳。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嗓音也粗哑厚重,一句话还没讲完整,脸部肌肉就开始发酸。
邵执没有立刻接话,他叹了口气,用棉签蘸水给她润润唇。然后慢条斯理地削起苹果,嗓音有些哑地说道:“你昏迷了六个月。”
邵执的声音很平静,但习虞带着一点愧疚不敢看他,只得低头瞧着自己搁在被子上的手,全方位包扎着的绷带。
想来这次受伤应该很严重,昏睡六个月,邵执仿佛老了六十岁。
她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声抱歉,因为自己一意孤行、不听劝告……但是当她抬头,却看见邵执面无表情的脸上淌满了泪。
这可比刚才吓人多了。
习虞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你……”
“没事。”邵执轻描淡写地抹了把脸,说:“我这是老父亲的喜极而泣。”
习虞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不是你的错。”邵执说:“是我来晚了。”
习虞不知道怎么接话,只是低头,静默地屈伸着手指。
她想,要是那天不出门就好了,但是她已经提前决定了要亲眼看看机甲,早有安排的事没有理由不去,何况前些年去的时候都不会有意外;
也觉得要是当时不下车就好了,但是以她的脾气,白白吃亏不讨个理,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后面又想到,要是不帮那人挡枪就好了,但是身体是最诚实的,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做,那么危急的时刻哪里会给大脑预留三思而后行的时间。
反思来反思去,习虞觉得自己确实没有什么错误。
她无法否定跟随本能做出的一切决定。
她无法无法否定自己。
人生瞬息万变,人力毕竟无法左右一片云的形变。
于是只能接受,她很认真地对邵执说:“也……不是你……错,没……事我……还活着……”
邵执红着眼,点点头,伸头揉了揉她的头发,哭笑不得地说:“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到底随谁,小小年纪这么懂事,谁家八岁小孩像你似的。”
习虞:“……”削苹果不洗还敢摸她头?
不过说到底,她本来就不是八岁小孩,再怎么样也装不成天真无邪、稚气未脱吧?
说到小孩,习虞想起那个少年,下意识问道:“那、天你来,有没有……看见……一个白、头发的……少年?”
邵执咬了一口苹果,说:“没有。”
“没有?”习虞有些诧异,这倒是奇怪了。
一旁的邵执神色淡淡,见到了,但是不重要。
人没死,和他闺女的伤比起来无异于磕破层皮,考虑到对方的身份背景,邵执觉得自家闺女和那孩子扯上关系就得倒大霉。
反正今后也见不到了,趁早了断这萍水相逢。
他说:“我到的时候只顾上你了。”
习虞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她微微抬起手,试图外放精神力,但只感觉脑内一阵刺痛。
以往如同呼吸般自如的事情,现在突然之间做不到了,心理落差无异于重病之人醒来最后发现自己被截肢。即便她早已心知肚明,那人确切地提醒过她了,而她也已经在无法用言语表达的痛苦中清楚地感知到,那种失去掌控的恐慌和不甘。
她只是……没有完全做好心理准备。
她不甘心。
于是一遍遍地尝试,一遍遍地刺激原本就重伤的神经和大脑,不死心地非要探求到一点希望。
“好了,好了。”
邵执按住她,心情苦涩但还是轻声安抚:“没事的,会好的。”
习虞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六个月的昏睡使她只能依靠注射营养剂维持生命体征,半点肉不长还全消耗没了,现在几乎就是一副皮包骨,又瘦又薄,轻得像羽毛一样。
“你很久没有摄入热量了,身体营养不良,所以恢复得会比较慢些。”邵执心疼地顺了顺她的发,安抚道:“那些东西注射的量不多,不会一直残留在你体内,一切只是暂时的。你还小,又有天赋,怕什么呢?”
习虞不是怕,她只觉得无力和厌烦,她厌恶失去掌控的感觉。
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一切起步就比别人幸运得多。
这个世界人人都极为看重的特殊能力,她似乎轻而易举,不需要付出过多努力就能牢牢掌握。倘若命运早已暗中明码标价,那么现在大概是在惩罚她不思进取。
习虞眼眶通红,但是没哭,抓着被褥,指尖缠绕着白得近乎透明的长发暗暗咬牙。
所以也就没时间自怨自艾了,认清现实,做就是了。
天道酬勤,再搏一搏。
先前医师无法确定她什么时候能醒,邵执就给她办了长期休学。眼下虽然醒了,身体健康大不如前,长期卧床导致肌肉萎缩,别说连下地走路,她连独立侧身卧躺都做不到。
邵执全天都陪同看护,将她所有反应看在眼里。
习虞从小独立,在他还在对着母婴书籍一步步代入不同阶段养孩子注意事项的时候,习虞已经无师自通会爬、会站、会走,一晃神,话也说得非常利索了。
邵执当然不会觉得是自己教养有方。
这孩子自己聪慧,也不知道遗传了父母双方谁的基因,聪明、果敢,尽管有时候又倔又傲。
在她的成长阶段,邵执自己也还年轻。经历了重大变故,逃亡路上其实顾不上太多,只能尽力保护孩子吃饱喝足不受冻。他清楚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特别称职的父亲,错失了很多习虞的“第一次”,这是他觉得小有遗憾的事情。
万幸习虞十分出色,不只是他,想必亲生父母见了她都会与有荣焉。
但是曾经那个什么都爱自己做主,什么都要自己去尝试的非常独立聪慧的小姑娘如今只能躺在床上仰仗他人生活,心里落差该有多大?该有多痛苦?
邵执熬红了眼,抓着乱成一团的一头卷毛,终于想了个法子。
这世界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什么都能靠针剂解决,或许只需要服用、注射几个疗程的药物就能逐渐恢复,尽管开销高昂,但是他不忍习虞痛苦,他说,就是砸锅卖铁他也会凑齐的。
但是习虞告诉邵执,她希望通过复健的形式,一点点夺回身体的控制权。
邵执当然什么都依她。
医疗师通过她目前的体检报告制定了周期性治疗,康复训练需要循序渐进,从最简单的翻身开始。
习虞远比他想的的坚韧、耐心,尽管每日例行的训练让她痛不欲生。躯体缓慢适应期的不适是一方面,心理方面的压力不适也如影随形。
邵执时常见她满头大汗,紧抿嘴唇不发一言地盯着病房的窗户看,怕她钻牛角尖,于是总试探性地问她要不要接受药物治疗。
在他看来,倘若尚有捷径可走,少吃些苦头也好,何必把自己摔得浑身青紫。
他实在不忍习虞这样痛苦下去。
但是习虞只是平静地摇摇头,被绷带包裹着的手指着窗台,扭头对他说:“花枯了,换一支明黄色的吧,亮眼一些。”
顿了顿,她又扶起垂落到膝头的头发说:“我想剪头发了,训练时候总是会压到,每次都是绑起来,很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