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如在 第33章 秉笔

第三十三章秉笔

在军中条件不如在京中那般好，不只是居所和饮食，连牢狱亦然。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乐真强忍着呼吸不畅的窒息感，跟着宋将军一路来到了祝雩所在的地方。

说是被‘请’过来，其实就是被抓过来。

祝雩束发为髻，发丝齐整，整个人颇为精神，不显丝毫凌乱。她并未像其他人一样穿着囚服，也未像平日里一样穿着简单的常服，居然是穿着尚书院的史官官服，正襟危坐，看上去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若是画了像叫别人看，说是在官署中也不为过，任谁也不相信，这是在牢狱中的样子。

听闻有脚步声靠近，祝雩像是习惯成自然地开口道：“多说无益，我绝不改。一个字也不会改。”

她心中简直是万分无语，这王参军还真是有耐心，几乎每隔一两个时辰便亲自来劝说一次，软硬兼施，条件已经加到了京城中两处宅子、三间铺子和五百两黄金了。

宋将军将乐真带过来后，便识趣把空间留给了她们二人，往外走时听见她这话，不由得叹息着摇了摇头。尚书院之前虽然没有派过京中的史官过来，但是地方上的派过好些。若是碰巧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也从来不愿意帮着隐瞒。即使性命被威胁，也依旧是软硬不吃。最后连人带稿一起烟消云散的，几年来，少说也有三四个了。

地方史官尚且那般执着于真相，京中的更加了。

可是要弄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史官太简单了。随便找个什么罪名，把人关起来，哪怕什么都不做，光是让他们看着那些俘虏和逃兵受刑，都能把人逼疯。

宋将军想不通，树挪死人挪活，有时候稍微挪一下，又会怎么样呢？

他要是这样一根筋，断然是做不了主帅副将的。

祝雩一直是闭着眼睛的，也不知道是不想见到虚伪的督军大人和王参军等人，还是借不视外物来保持内心的安定。

她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远去，但是觉察到另一个人的气息尚在，便又不带任何感情地重申了一遍道：“我说过多次了，尚书院记史，素来是没有‘商量’二字的。无论怎样，都不会改。”

乐真从未见过如此冷淡的祝雩，在她的印象中，即使是面临再叫人觉得败兴的人或事，她也从不至于此。

“你杀我一个，还有第二位史官会来。你杀了第二个，还有第三个。你杀得尽尚书院，杀得尽良知和真相吗？”祝雩该是觉得有些厌烦了，语气越来越不好，“我绝不会改动哪怕一个字，你听不懂吗？”

“若是为此，你要赔上整个祝府呢？”乐真并无任何责怪的意思，她只是好奇祝雩的答案。

她自己曾经面临艰难抉择的时候，想要顺从本心所想的时候，就会有人不断地问她：“你如此做，置神祠于何处？”哪怕她原有天大的决心和勇气，一旦听到这句话，心中也多多少少会有些犹豫和迟疑。

单单只她一个自然无所谓，但是除了她之外的一切，她都不能做主，也不敢做主。

那祝雩呢？

“祝府世代忠良，先祖在上，不会怪罪。”祝雩停顿了一小会儿后，道：“定国公主……”

她话未说完，突然睁开了眼睛。她本就觉得方才那提问的声音耳熟无比，还以为是呆久了都生出了幻听，但是越想越觉得不对。现在一看，还真是乐真来了。

“你怎么来了？”祝雩连忙起身，来到牢门附近，“这里太闷了，你回去等我吧。”

乐真伸出手，温柔地抚在她的手背上，示意她不要太过激动，“你方才说到‘定国公主’。祝府忠良在上不会降罪，那定国公主如何呢？”

“定国公主身份贵重，东壑国素来礼敬有加，尔等不得放肆。若我有不测，公主殿下自然愿意一封合离书与我断得干净。”祝雩发现军中有人贪腐且官官相护之时，便当即记载了下来。因兹事体大，若是拖延，恐有误军机。故而为以防万一，她还是迅速传了书信给院正。谁知军中竟然有人胆敢擅自截下了她发回尚书院的急信，还拆开看过。

这一看，自然是问心有愧又想着赶忙遮掩。他们见祝雩是个女子，本以为乘着乐真去举行安魂典礼之时，把人拖进牢中恐吓一番，不出一个时辰这事情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完。

结果谁知，祝雩竟然态度无比强硬。半天多了，在这样干旱又闷热的地方，滴水未沾，粒米未进，竟然还沉得住气。王参军一时气上了头，忘了第一次安魂典礼并不长，又或许是并不怕乐真找上门来，便继续将她关押着。

祝雩进入牢房的那一刻，就不觉得这事可以轻松解决。其实若是轻松解决了，她反而心中还会觉得有些没劲。她做史官的第一天，就有隐隐期待过这种时刻——真相出自笔下后，长刀架在了颈侧。来人用尽各种手段逼问她：“是要传递事实，还是要苟全性命？”

然后她便尽力，甚至拼上性命，去守住作为一名史官的名节和气魄。

反正神是不死之身，受了重创，“假死”个几日还能够再活过来。

她也算是有恃无恐。

至于祝府，一如她先前所言，列祖列宗在上，非但不会埋怨，反而将以她为荣。

至于乐真。

她是从未考虑过要拉着她和自己共担这份风险的。

自到了南境后，因为种种巧合，也算是不谋而合，二人的关系比起之前，亲密了太多。那两封书信的事情，过后自然再没人提过。但是到底，祝雩还是没把握乐真对她的喜欢，是否真的到了信中隐晦可见的“死生契阔”的程度。

她也是真的认为，如是抄家封府，那乐真一封合离书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祝雩固然想有乐真陪着的，但要是陪着受苦，那还是免了。

乐真听她说完后，慢慢地收回了手，压着怒气道：“你想与我和离？”

“我能在祝府说得上话，可是对你……”

乐真觉得这些天以来的柔情蜜意，忽而全成了过眼烟云。她猛然打断她的解释，“我以为，自我们大婚之日后，我便也算是祝府的人了。”

“乐真。”祝雩开始和她讲道理：“将士们前迎长枪未曾有惧，谁知背中暗箭防不胜防。依照律令，军中贪腐，乃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可是这么久了，他们靠彼此相护和除掉史官来封锁消息。这一笔，我既然记下来了，就绝不让它被抹除。”

她长叹了口气后接着道：“这些人，不亲自上战场，在后面做尽了蝇营狗苟之事不算，还贪图前线将士们的军功。”

“贪财，觊觎军功，坏事做绝，还想着粉饰太平。”祝雩简直被气笑了，“天底下要是真叫他们都如愿了，那未免老天无眼。或许老天无眼，那我便代为惩办。而且祝府早就赔上了。”

“既然我现在也已经知情，便不会无情抽身。”乐真决定暂时不与她计较随意提“和离”一事，她紧接着问道：“参军按东壑国制，应出自丞相府。这一次的督军人选，似乎也是由丞相举荐。既然如此，丞相对此，可否知情？”

乐真：和离？

祝雩：（不敢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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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秉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