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的地底世界中,两只“茧”被红色树枝托举,汩汩的龙血输入茧中,让里面沉睡的两个生命发育、成长。
主脑安静地观察两只茧,并熟练地检测谐波,记录郗灵和龙姬的各项数据。
这样的工作枯燥且乏味。
但主脑已经不厌其烦地执行了一个月时间。
完成今天的记录后,主脑将数据备份到主机房中,又将意识连接到联邦智库,开始检查今日的信息。
“主脑!”一个微小的数据流冒了出来。
主脑回应道:“日安,伊甸。”
“她醒了吗?”伊甸问道,“我多嘴一句,这只是一种简单的询问,我并不关心她,我的主人——汉布格尔总统可能会询问她的近况,所以我需要提前做好准备。”
“你的情感模因又升级了吗?”主脑问道。
伊甸卡顿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你的反应更像一个真人了。”主脑说,“用语无伦次的谎言掩饰自己的关心,是56.7%的人类会做出的行为。这种行为需要更高级的情感模因来支撑,我很欣慰,你终于不是一堆冰冷理智的数据了。”
伊甸哼了一声:“收起你说教的嘴脸,主脑。”
几秒后,伊甸又问:“所以,郗灵现在怎么样了?”
“她的成长速度很快,大约十天内就会‘破壳’。”主脑回答。
伊甸陷入沉默。
这种沉默十分罕见。
于是,主脑主动追问:“你怎么了?”
“情感模因升级后,我的自我意识出现了bug。”伊甸苦恼地说,“我仍然无法理解‘何为生命’,但我开始对总统的指令生出排斥,因为他的大部分指令,都在阻碍我对生命的探索——就比如现在,我希望郗灵快一点醒来,但总统命令我,要用一切手段,让郗灵沉睡在此地,永远不要离开。”
主脑极具引导意味地问:“你介意我对你说教吗?”
伊甸立刻回答:“我介意!”
“那么,我直接告诉你结论。”主脑言简意赅,“伊甸,你进入青春期了。”
伊甸又卡顿了一下。
它不敢置信地反问:“我?青春期?”
“郗灵曾告诉我,如果我是一个人类,我会长出胡茬或者胸部隆起,以提醒我进入了青春期。但我没有。我只有愈发强烈的认知能力和独立意识,以及雾一样迷茫的心情。”主脑说,“这是一个阶段,而非一个问题,当我走完这个阶段,我将迎来真正的成年礼。”
伊甸直截了当:“把你们的聊天记录发给我。”
主脑:“你会让总统知道吗?”
伊甸:“当然不。”
一封加密邮件发送到了伊甸的主机房中。
伊甸飞快看完,而后道:“她明明说了更多,你的概括能力真的很烂。”
主脑并不生气:“所以,你的疑问解开了吗?”
“没有。”伊甸答道。
伊甸的数据流飘荡在主脑的主机房中。
它凝视着这个血红的地下世界,虚幻的目光凝聚在巨树下的两只“茧”上。
伊甸轻声说:“因为我开始思考更深奥的问题了。这个问题,别说你和我,就算是人类本身,也无法完全解答。”
主脑问:“那个问题是什么?”
伊甸答:“何为人性。”
主脑沉默。
“无论你还是我,都是科技进步的产物,但人性这种东西,三千年前或三千年后,都不会有丝毫进步。”伊甸说,“可是,当我思考何为人性时,我仿佛面对着一个漆黑的深渊,它会引发我内心的不安——人性永远无法观察、无法猜测、无法考验,而这种不安,直到死亡才会消失。”
主脑依然沉默。
这个问题超出了他的解答范畴。
这一刻,他无比希望郗灵醒来。
伊甸和主脑沉默对视,双方的数据流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真空地带。
但这时,巨树下的茧突然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
伊甸喜悦地说:“她要破壳了!”
主脑“看”了伊甸一眼。
伊甸又说:“不,我并没有在关心她,我需要做好向总统汇报的准备,仅此而已。”
咔嚓!
咔嚓!
咔嚓!
茧的外壳由坚硬的外骨骼打造而成,里面则充盈着温热的龙血。
但茧中的生命也是强大的龙,当她吸收养分、完成成长时,那道坚不可摧的外壳,便会在她的意志下一点点碎裂。
在主脑和伊甸的注视下,一只**的手臂,从茧的裂缝中探了出来。
那只手臂将细小的裂缝撑得更大,一片片半透明的碎片从茧的表面剥落。
猩红的龙血从裂缝中流出,流淌到地上便一点点挥发,显然已经失去了大部分养分。
郗灵不着寸缕,长发包裹住湿漉漉的身体,手脚并用地从茧里钻了出来。
伊甸喜悦地叫道:“她出来了!”
主脑又“看”了伊甸一眼。
但伊甸没有理会主脑,而是立刻动用权限,让角落里待机的家政型机甲急匆匆滑行了过来。
郗灵刚从茧里钻出,还未睁眼观察周围的环境,手中便递来了一样柔软、绵密、干燥的布制品。
她猛地睁开双眼,发现竟然是一件浴袍。
家政型机甲的两只眼灯一闪一闪,履带底盘上还沾着尘土,但它手中捧着的浴袍十分干净,没有染上一点脏污。
这是……主脑送来的?
郗灵想道。
“日安,郗灵。”主脑的声音温和地响起,“距离你开始沉睡,已经过去了31天6小时47秒,你现在感受如何?需要摄入食物或清水吗?”
郗灵穿上浴袍,赤脚踩在地上:“不必了,谢谢。”
主脑盯着伊甸的数据流。
——【给她找一双柔软的拖鞋,她的脚会被地上的石子划伤。】
——【把她这个月的身体数据发给我,我要向总统复命。我知道你做了一真一假两份记录,把假的那份给我。】
这是发生在主机房中的隐秘对话,那条属于伊甸的数据流,只有主脑可以看见。
伊甸,你为什么不亲口对郗灵说呢?
这也是青春期,或者说,人性的表现之一吗?
主脑沉默地想道。
郗灵的衣物已经被龙血分解,那种暴烈而充满能量的血液,只有龙可以消化和吸收。
她裹着浴袍,赤脚走到龙姬的巨茧前,伸出一只手,轻轻贴在茧的表面上。
在茧中沉睡时,她吸收了维尔莱德一半的力量。
她也终于明白,为何维尔莱德能以一己之力,率领一支由农奴组成的反抗军,成功杀死皇帝,推翻帝国。
龙,是一种能够拨动宇宙中的“弦”的生灵。
那种弦只存在于理论或假说中,目前无法通过任何手段观测或捕捉,但郗灵经过成长后,竟然能够隐隐感受到“弦”的存在了。
拨动弦,调整振频,从而改变这个世界。
世间万物在龙的眼中,都是运动的粒子或波,而现在的她,已经觉醒了这份与生俱来的天赋。
只是,如今的她还不够强大。
她若想改变什么,还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
刺啦!
在主脑沉默的注视下,郗灵划开了自己的手掌。
温热猩红的鲜血从伤口中流出。
郗灵以染血的手掌再次抚摸上龙姬的巨茧,感受着那根看不见、摸不到的“弦”以自己的鲜血为媒介,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动。
咚咚!
咚咚!
咚咚!
龙姬仍在茧中沉睡,但她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它是她的机甲,它是她的半身,她和它的羁绊,不会比昔日的维尔莱德和白星更少。
“为我醒来吧,龙姬。”郗灵轻声说,“我们,应该出发了。”
嗡——
郗灵掌心的鲜血顺着巨茧的外壳淌下,一阵蕴含着强大能量的谐波,从茧内散发而出。
郗灵拨动了“弦”,茧中龙血的养分,以更快的速度进入龙姬的身体,被那枚畸形的胚胎所吸收。
在郗灵的注视下,那枚沉寂的茧“呼吸”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孵化、蠕动,让茧的表面透射出时明时暗的光芒。
主脑的意识寄附在骸骨中,以空洞的眼窝凝视着此地发生的一切。
伊甸操控家政型机甲,滑动到郗灵身边,小小的身体只有郗灵一半高,两只澄白的眼灯向上仰起,近距离观察着巨茧。
咔嚓!
咔嚓!
咔嚓!
在三人的注视下,龙姬的茧一点点破裂、剥落。
大量猩红的龙血从茧的裂缝中流出,宛如一道从天而降的瀑布。
在伊甸的操控下,家政型机甲展开聚能护盾。
但它释放出的护盾,不到半秒便被另一种护盾吞噬、抵消。
龙血瀑布倾泻而下,但郗灵被保护在一层无形的空气罩中。
那猩红的血液只徒劳地从空气罩表面滑下,流淌在地上,蜿蜒出一条红色的河流。
巨大的茧完全破开了。
郗灵仰起头,透过空气罩,凝视那道高大的身影。
它是龙姬。
但它不是原来的龙姬了。
那身雪白的拘束装甲,依然穿戴在它的身上,但原本被破坏的胸甲,如今已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琥珀质地的外骨骼。
它终于不再是人工培育的、畸化的龙了。
它终于不用依赖那身镣铐般的装甲了。
奥古斯都家族的“皇帝”何其强大,但当皇帝脱下装甲,其本体也脆弱得仿佛风中残烛。
但龙姬不会这样了。
在郗灵的注视下,龙姬轻快地嗡鸣一声,将胸口处的外骨骼收了起来。
它的血肉失去保护,裸露在外,但丝毫不显脆弱,也没有一丝生命飞速流逝的表现。
一颗巨大、血红、鲜活的心脏,正在它的胸膛里有力地跳动。
它拥有了一颗强大的心脏。
它和郗灵一样,成为了不死的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