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灵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是联邦人,从与世隔绝的母星步入银河满打满算不超过一年,但即使这样,她也听说过维尔莱德的名字。
这个名字实在太响亮了!
维尔莱德,联邦伟大的国父,第一任大总统。他在新历元年推翻了腐朽的帝国,把十个扇区的人民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但他无缘亲眼见证联邦走向强大,在新历8年,联邦还一穷二白的时候就英年早逝了。
他是个近乎完美的英雄,为联邦奉献了自己的一切,又在最美好的年纪如消散的烟花般猝然离世。连矿星上最凶恶的工头都会虔诚地低呼他的名字,祈祷自己能多涨一点工资。
维尔莱德军校以国父之名为校名,是联邦创立的第一所军校,还是如今的联邦五大军校之首。
墨菲显然被萧寒剑的提议震慑住了,脑袋在玻璃罐里浮动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愈发复杂。
他喃喃道:“的确,那里才是最合适的地方,但是……”
萧寒剑目不转睛地盯着墨菲脸上的表情,似乎要从那复杂的神色里捕捉到真实的情感:“墨菲,三年前的那件往事,让军部和研究院诞生了仇恨,军部因此青黄不接,你们的‘胚胎’项目也被迫中止。这是一场惨烈的双输,没有任何人是赢家。”
李安娜抱紧玻璃罐,墨菲抿紧了嘴唇。
“军部和研究院本是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军部和研究院的友谊从未破灭过。”萧寒剑看着墨菲。
她和墨菲在母舰上相处了三年,但这是她第一次把心里话说出来:“你在项目中止后申请随军,军部本来是不同意的,是我力排众议让那些人闭了嘴。我欣赏你追逐真理的心,我也欣赏你在和我撕破脸之后,还有勇气踏上前往战场的飞船,但是——”
萧寒剑深吸一口气。
这口气她在心头压抑了三年,但郗灵请求参与“胚胎”项目的事,让她心中的天平彻底失去了平衡。
她必须严厉、直白、清晰地对墨菲做出警告,而这种警告一旦从一位上将的口中说出,等于变相地引导着军部的思潮。
她在用自己的权威保护郗灵。
她在用自己的权威……提醒墨菲不要再做蠢事。
“郗灵是我从矿星上救回来的人,她有极强的机甲天赋,但这份天赋被发掘竟然是因为战争,这让我感到悲哀。”萧寒剑严肃地盯着墨菲的义眼,那对义眼里闪动着非人的红芒,“墨菲,我怜惜她,不要辜负我对她的怜惜。联邦本就对不起她,不要让这份对不起……再次被你毁得一干二净。”
郗灵站在萧寒剑和墨菲中间,被沉重的气氛压得不敢乱说话。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萧寒剑的怒火,这份怒火并不针对她,甚至并不完全针对面前的墨菲。
这让她想起第一次躺进医疗舱时,萧寒剑在一片雪白的光线中怜惜地抚摸她的脸颊。那时,萧寒剑的腮帮因咬牙的动作微微绷紧,她在那一刻感受到了和此刻同样的怒火,无声汹涌,却并不指向她,而是遥遥指向别的什么。
那怒火是指向战争?
还是指向……发起战争的机械帝皇?
黎缨咳嗽一声,打破了横亘在这片空间中的沉默。
她像拍小狗脑袋似的,安抚地拍了拍李安娜的头,又伸出戴着白手套的手,把郗灵轻轻拉到自己身边。
她对郗灵附耳道:“上将爱才,她对墨菲的欣赏不是假的,但她对他的恨不比欣赏少——一切都是因为三年前的那件往事。”
郗灵也抓住了重点,她早就意识,萧寒剑和墨菲水火不容,都是因为那件神秘的“往事”。
她用最小的声音问道:“黎副官,那件事是什么呀?我能听吗?”
“这件事不是机密,但它的性质太恶劣了,你知道后不要到处去说。”黎缨身上散发着清冷的香气,她的话顺着香气进入郗灵的耳朵。
她低声道:“三年前,主脑失控,联邦所有机甲因此暴走,大量现役军人和在读军校生陷入脑死亡,而墨菲……他的研究团队接收了一百多个脑死亡的学生,在治疗无效后却并未把学生送还,而是擅自对学生进行了实验。他最终送还给军校的……是一具具脑袋被剖开的、学生们的尸体。”
郗灵的目光一下子就冷了。
她看向墨菲,墨菲的脑袋正对着萧寒剑。
他在反思还是在愧疚?
她不知道,她看不见他的脸。
郗灵再次看向黎缨:“墨菲这么残忍,上将为什么还愿意欣赏他?”
“因为墨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胚胎’,都是为了二代机甲。”黎缨轻声解释,“对那些学生做完实验之后,因为缺乏实验体,他把自己也送上了解剖台。”
所有逻辑全都通顺了。
为了研发二代机甲,墨菲启动了“胚胎”项目,又因为把军校生作为实验体,军部和研究院撕破了脸,从亲密的合作伙伴变成了势同水火的敌人。
但是现在,因为自己的出现,军部和研究院又有了合作的可能。
她的龙姬穿着二代拘束装甲。
她的龙姬……踩在无数人的尸骨上。
郗灵低头捧住机甲钮,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十分复杂。
这种复杂的心情她并非第一次体会,早在逃生通道中,当她得知机甲是活物时,她就萌生过类似的感受。
但是……
她咬紧牙关,十指不受控制地一点点攥紧龙姬。
她不可能放弃龙姬!
她大仇未报,机械帝皇还在银河一隅虎视眈眈!机甲是她唯一有力的复仇手段,即使这种手段充满了血腥,她也不可能放下血海深仇!
墨菲说得没错,战争摧毁了所有人。
她,黎缨,萧寒剑,墨菲,李安娜,胚胎团队的研究员们,那些或是幸存或是战死的联邦士兵,还有那些被铁人毁灭了母星,连哭声都不曾被听见的星球土著们……
这就是战争。
这就是战争!
“我明白的。”墨菲终于开口,语气低顺得近乎卑微,“上将,我明白的。”
李安娜抖着身子把玻璃罐紧紧抱在怀里,她也是胚胎团队的人,她也曾亲手剖开那些学生们的大脑,萧寒剑对墨菲的指责,也一句句地进入了她的耳朵里。
萧寒剑盯着李安娜,因自身的话语权无法表态安慰。但黎缨读懂了空气中的气氛,她伸出手臂,把李安娜轻轻地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我们不会原谅你。”黎缨说,“但你拥有哭泣的权利。”
话音刚落,李安娜立刻嚎啕大哭。
她的哭泣没有一点表演的成分,再演技精湛的影帝也无法哭成她现在这副样子。她哭得几乎失去了人形,七八个红发卡歪扭着挂在发丝末梢,眼泪像黏糊糊的汗水一样挂在皱成一团的脸上。
她好像把三年来所有的恐惧、后悔、焦虑和担惊受怕全都哭出来了。
“我、我不想打仗!”李安娜哭哭哒哒地说,“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要研究机甲!为什么……为什么!”
萧寒剑冷静地看着李安娜哭成包子的脸。
她在这一刻展示出军团最高指挥官应有的严酷和冷峻,昔日的温和不过是心软时流露出来的表象,她的心肠可以比铁还硬,比冰还冷。
军部和研究院即使重修旧好,中间也横亘着一百多个学生的亡魂。
“上将,等飞船降落中央星后,请你允许郗灵来研究院一趟,我们需要对她进行一次全方面的数据采集,只有研究院配备了完整的设施。”听到李安娜哭得梨花带雨,墨菲在玻璃罐中深吸一口气。
他说:“我明白你对我的敲打,我也明白你把郗灵送进维尔莱德,是为了避免我心生歹意,把她也送上解剖台。但是……我还是想辩解,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突如其来的战争。”
黎缨猛地看向墨菲,脸上写满了“这人疯了,竟然敢在这档口捋上将的虎须”。
连李安娜的哭声都停止了一瞬,她意识到自己的上司又在作死了。
萧寒剑冷眼看着墨菲。
片刻后,她竟然笑出了声。
“墨菲,你这样很好。”她居然没有因为墨菲近乎挑衅的解释而生气,相反,她流露出一种堪称欣赏的表情,“如今,我倒是愿意相信你说出的承诺了——如果连我的威胁都抗不住,你要怎么在那位没有人性的院长面前保护郗灵的安全?”
墨菲睁大双眼:“你在耍我?”
“不,我是在测试你。”萧寒剑终于收起冷峻的表情,从千金一言的军团提督变回了平易近人的凤凰上将,“郗灵可是我的眼珠子、心尖尖,我把她从灰扑扑养得亮晶晶,她要参与你的‘胚胎’实验,我除了给她铺路还能做什么?”
龙姬一下子就被萧寒剑媚到了,在郗灵腰上疯狂摇晃。
郗灵的表现也没比龙姬好多少,她像条竖起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子扑进萧寒剑怀里:“上将!”
舷窗外,一颗环绕着诸多卫星和轨道的美丽星球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那就是中央星,你将来生活的地方。”萧寒剑拍拍郗灵的脑袋,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我的女孩儿,在我无法顾及到你的地方,维尔莱德军校,会是你的第二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