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声稠密如鼓点,敲打在病房玻璃上,水流汇成一条蜿蜒的线,最终快速逃离这里。
这个夏末秋初一直在下雨。
盛鸿在暴雨袭击水泥地的白噪音中被吵醒。
麻药退去后的隐痛,白天强打精神应付探视的疲惫,在这一刻都被雨水冲刷得淡了些。
他微微侧过头,下意识寻找蒋宁的身影。
病房角落的单人沙发里,蒋宁蜷缩着,长腿有些委屈的收着,膝盖上摊着一本厚重的医学书籍,旁边还放着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银丝眼镜下的眼神专注,手指不断的在笔记本电脑上滑动,像是在思考一道难题。察觉到盛鸿呼吸的频率变动,目光并没有从笔记本电脑屏幕转移,只是非常自然的打招呼:
“醒了?”
盛鸿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他望着蒋宁被灯光勾勒出的侧脸,看着对方那份沉浸在医学的宁静,感受着房间内两人自然沉默不觉尴尬,心脏被稳稳的接住,放在了干净温暖的床上。
原来这就是有爱就有家的意思。
蒋宁等了半天没有听到回复,这才将眼神从电脑屏幕前转移,望向盛鸿,身子却还保持原来的状态:“什么情况?”
“你在看我的病例吗?”盛鸿的幸福被对方打断,干脆撑着胳膊坐起来,随手拿起病床边的麻辣牛肉干嚼了一块,眼神努力想要穿透蒋宁的电脑屏幕:“感觉,很严重的样子。”
“哪有。”听到盛鸿的怀疑,蒋宁有些不好意思将电脑放在一边,朝他走去。
边走边解释:“就是之前师弟他们一直在跟进的实验结果,当时我每天忙的脚不着地,根本没时间参与。现在有时间了,刚好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盛鸿什么也没说,只是呆呆的望着蒋宁。
蒋宁被对方看的心虚,下意识拿起手机:“这都晚上十点了,今天就不给你点外卖了吧?”
“我不是为了一口吃的。”盛鸿大咧咧的回应,眼神却掠过一丝贼感。随即下定决心似的发出一声感慨:“你真的是我见过最无私的人。”
“——你从来都没有提过加班费。”
蒋宁早已习惯盛鸿的邪梗满天飞,拿着电子血压计走进来。
“为你,不算加班。”蒋宁走到床边,声音是一贯的平稳专业,只是说到最后,抬眼瞥了一眼盛鸿:“算玩具保养。”
他放下东西,熟练地给盛鸿套上血压计袖带,指尖微凉触碰到对方温热的手臂皮肤。
盛鸿收回笑容失败,没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对方,可怜巴巴,像只落雨的狗。
蒋宁垂眸,专注地看着血压计屏幕上跳动的数字,记录。接着又拿出听诊器,温热的听头贴上盛鸿的胸口。冰凉的金属触感让盛鸿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
“深呼吸。”蒋宁的声音很低。
盛鸿配合着呼吸,目光却始终落在蒋宁近在咫尺的脸上,看着他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还有微微抿起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这段时间,蒋宁也瘦了不少。
检查完毕,蒋宁直起身,一边记录数据一边说:“恢复得不错,血压正常,心肺音也……”
他的话没能说完。
盛鸿忽然伸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衣角。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蒋宁记录的动作顿住,抬眼看他。
两人视线交汇,空气中那些漂浮的尘埃仿佛都停滞了。消毒水的气味里,悄然混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黏稠。
此时没有人说话,可是盛鸿的眼神着了火。
盛鸿的手指顺着衣角往上,抚过蒋宁的手腕,那里皮肤下的脉搏正清晰地跳动。他稍稍用力,将人往自己这边带。
蒋宁没有抗拒,顺着那微小的力道俯下身,手撑在盛鸿枕侧。衣料落在病床边缘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还有哪里不舒服?”蒋宁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的目光落在盛鸿还有些苍白的嘴唇上。
盛鸿没有回答,只是仰起头,做了个鬼脸,嘴唇极轻的碰了碰他的嘴角。一个带着试探和渴求的吻,像羽毛拂过。
这个轻触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
蒋宁眼神一暗,剩下那点刻意维持的专业冷静瞬间瓦解。他扔开手边的一切,顾不上东西坠落发出的轻响,双手捧住盛鸿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不再是轻柔的试探,而是带着积压已久的担忧、失而复得的庆幸,以及汹涌的爱意。有些急切,甚至称得上凶狠,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
盛鸿闷哼一声,抬手环住蒋宁的脖子,笨拙却热烈地回应。
氧气变得稀薄,耳边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声。他刚刚愈合的伤口在动作间传来轻微的牵拉痛感,但这痛楚此刻也变成了存在感的证明。
不知过了多久,蒋宁才勉强自己稍稍退开,额头抵着盛鸿的,两人都在喘息。他的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盛鸿泛红的眼尾。
“别乱动,”他的气息还不稳,声音哑得厉害,“小心伤口。”
盛鸿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染着情动和担忧的眼睛,低低地应了一声,环在他颈后的手却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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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里吗?”
正当两人准备继续交流时,病房门却被推开,熟悉的声音传来,吓了病房内两人一跳。
蒋宁反应极快,几乎在门被推开的瞬间就猛地直起身,拉开了与盛鸿的距离,顺手扯过旁边的被子往盛鸿身上不着痕迹地盖了盖,掩饰他可能凌乱的病号服。他自己则迅速转身,面向门口,脸上那片刻的动情已消失无踪,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只是耳根处还残留着一抹未褪尽的红。
“咋样?”冯局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大咧咧的进来后脱掉手套,和红着脸坐在病床边,仓促喘着气的蒋宁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随即望向盛鸿,上下打量,尤其是盯着某一个部位:“还行不行?”
“啧。”盛鸿默默的用枕头挡住了自己的某个部位:“应该...还好吧,要不你问问蒋宁。”
冯局眼神狐疑望向蒋宁——
蒋宁瞬间蹦起来,急急就要离开现场,悲愤的看看盛鸿,又羞涩的看看冯局:“我...他...这种事情,我还没试,我怎么知道?!”
冯局歪着脑袋蹙眉奇怪:“你不是医生吗?”
盛鸿轻咳一声,也是一脸无辜:“你不是医生吗?”
最怕...突然的沉默。
蒋宁:“有人给我打电话,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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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鸿依依不舍的望着蒋宁的背影,直到看到对方离开,枕头丢向冯局满腔酸涩苦愁——
“能动能气……看来比前几天好多了。”冯局随手接过枕头,轻轻放在一边,毫不在意自己有多么的亮眼:“你也别太着急,有的时候就要磋磨磋磨,最后的幸福太会珍惜。”
“大爷,有事您吩咐。”盛鸿敞着肩低头随手剥橘子,黑着脸沙哑地随意发挥。
冯局也不在意,随手拉过椅子坐下,目光落在盛鸿手里地橘子,和盛鸿本人脸上扫了一个来回,沉吟了片刻,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盛鸿啊,这次的事情,我们都清楚,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立了大功。关于你之前提交的......那份离职申请,”他顿了顿,特意观察盛鸿地反应:“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有想法。但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冲动做决定。”
说到重点,冯局叹了一口气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长辈式的关切和领导式的审慎:
“你还年轻,能力又强,前途无量。队里需要你,这一摊子事儿,后续也离不开你。我的意思是,先把身体彻底养好,别的事,往后放一放,再好好想一想,考虑清楚。有些决定,一旦做了,可就不好回头了。”
这话听着是劝慰,实则带着无形的压力。
盛鸿垂着眼睫,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被角,没有立刻回应。病房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冯局等了些时间,没有收到盛鸿地回复,喉结滚动半晌,放低身体,甚至仰起头追着盛鸿地眼神:“我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也是放出去就跟野狼一样,不逮着兔子不回来。有个群众跑来找你说他爸的钱被扣在银行有证件不能取,你跟着群众去银行气势汹汹,最后才知道群众父亲去世三年了,自己只是其中的一个孩子而已。”
“我还记得当时有群众找来,说快过年了回家火车上钱被偷了,你自己给掏了五百块钱买的车票送上车。后来除夕值班的时候,群众还专门打电话来所里祝你新年快乐。”
“可能还有很多,”冯局长叹一口气点点头:“明明知道那个群众选择走的路是错的,你阻拦他,他还要投诉你,你还需要上门道歉。你当时气的和我说,以后再也不要多管闲事,再也不要相信群众了。”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人的一生也是漫长的。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冯局的眼神里甚至有了苍老的哀求,甚至抬手拍拍自己的胸口:“不过就是例行公事的调查而已。”
“孩子,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除了生死全无大事。现在觉得过不了的坎,等你过上三天,过上一个礼拜,过上一个月,再去想,都忘记是什么情况了。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你漫长人生中,非常小非常小的一次故事发生而已。”
“你的位置,我会一直给你留着,只要我在,我就会一直等你。”
“可是——”盛鸿终于抬起头,望向冯局:“我良心上过意不去,如果我早点发现,李晓娟和郭雨婷根本不会死。冯局,李晓娟的孩子可爱的像只金丝猴,毛茸茸的软萌萌的,他挂在你身上的时候,就像是整个世界在拥抱我。可是我,我对不起他——”
每每想到如此,盛鸿的心脏就像是被受害者们狠狠鞭笞,惭愧到双手捧着脸根本无法面对——
“那你有没有想过。”冯局整个人忽然之间失去了刚刚的精气神,像极了一个颓败衰老的长者,握紧盛鸿的手:“首先你要清楚,是常坤的变态心理,导致他伤害了死者和死者的家人。”
“多一个人,多一把力,多一份心。才不会再发生此类的问题。”
“而你。”衰老的指尖戳在盛鸿胸口:“如果你就此放弃,我会是你此刻决定的受害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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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住院(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