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戎城
戎城算不上名城,但如果提到“五味堂”,知道的人都点头——一家神秘餐馆。传闻里,它能用一碗饭,让“未亡人”再见“亡人”。代价却各不相同:有时要拿东西换,有时店长什么都不收,就像个不差钱的阔少。于是政界、商界、地下世界,都有人承过他的情。
而在普罗大众眼里,五味堂的店长陈九声,只是一名过气了的街舞舞者,即使国立图书馆还留着他在2028世锦赛夺冠的影像。无人在意知道他什么时候、为了什么转行开了餐馆。邻里见过的,也只是那个常年戴着黑色鸭舌帽和黑口罩的“陈老板”或“陈店长”。
知情者却给了他个外号——“活死人料理师”。因为他做着让活人看见死人的饭,整个人也冷得像墓里出来的影子。
五味堂外表只是一家不起眼的糖水铺。招牌是陈皮红豆沙和枇杷露。最近常客越来越多,因为不知道哪里传出的谣言,说陈老板不会老。也许那半遮半掩的青春荷尔蒙,清爽的短发和耳钉的微光,是谣言的火种吧。反正有人说这里的出品是驻颜圣品,这种话传得比风还快。
店里还有一个打杂机器人叫小五味,是陈九声的AI助手。它最爱嘲讽这些迷信红豆沙和枇杷露的凡人——嘴里嫌弃,身子却在红豆沙蒸汽里幻化各种全息造型,说是这样熏陶后,它的“皮肤”会好一些。它经常给自己换盔甲,嗯呢,也就是它的“皮肤”,有时打扮得比真人还时髦,有时又调皮得像个孩子。陈九声一直也不怎么拘着他,即使它确实有点,越来越跳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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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无情的雨水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
陈九声擦着蓝瓷勺,忽然问:“你猜林阿婆今晚来不来?”
小五味从蒸笼雾气里冒出羊角辫的投影:「12小时内降雨量9.3毫米,还没达到暴雨阈值。根据林阿婆的365天行为模型,出现概率低于0.7%。」
陈九声顿了一下,往陈皮红豆沙里撒了把冰糖,说:“赌你一次美容觉,她今晚会出现。”
「成交!你12个月内已经输了七次,怎么这么爱拿林阿婆打赌……」话音未落,檐角的铜铃响起,陈九声正用刀背碾碎山椒子。
门缝里探进一把伞尖,林阿婆推门进来那一瞬间,小五味的投影化成一串乱码:「低概率事件也是科学…」
林阿婆身后还跟着个淋湿了的年轻女孩,眼神怯怯,手里攥着一张带红章的医院通知单,红色的公章有点晕开了,像新鲜血液。
陈九声放下勺子,盛了一碗红豆沙推到林阿婆面前,望向那女孩:“要吃点什么?”
女孩却被旁边那面照片墙吸引住了。那上面是貌似都是来这里吃过饭的人拍下的。有人捧着腊肠热泪盈眶,有人抱着彩虹色爆米花笑得嘴角都咧到眼角了。但每张照片下只写了日期,没有标注菜名。
“我…不知道应该吃什么。”她摩挲着伞柄,两只手都有点发白。“我母亲很爱吃鳗鱼饭,她临终前想吃,但没来得及。我不爱吃鳗鱼,也没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
陈九声把烤好的枇杷叶扔进杯里,递上一勺红豆沙:“先暖暖胃。”
“谢谢…我叫苏棠。”女孩盯着他,声音微颤,“听说林奶奶说您做的饭能帮我见到死去的母亲?可我不知道该吃什么。”
后厨忽然爆出一阵杂音,小五味不知道何时跑去了那里。
苏棠的伞轻轻一动,像被谁碰了一下。陈九声抬眼看伞,又瞥了林阿婆。阿婆只顾着低头吃她的糖水,笑着问:“阿声啊,今天加了桂花吧?”
“嗯。您的嘴一直灵。”陈九声转头问苏棠:“没吃过的也行。你有什么一直想试,但又没机会试的?”
店里暖意渐深。苏棠怔了怔,眼神慢慢清明:“我喜欢一部老剧,里面提到过一种水果叫Lúcuma,形容得特别美味。我一直想尝一尝。”
这个哥哥感觉很真诚,你可以告诉他。
苏棠脑海里的自言自语没人听到,苏棠看了陈九声一眼,犹豫片刻,又抬起头,补充了一句:
“一个昏迷的老人家听主人公描述完它的味道之后,第二天就醒了。”
这时檐角的铜铃又响了,尖锐又急促。
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踩着雨靴闯进来,胸前的拍立得挂满水珠:“你是苏棠?马上跟我走一趟!你母亲的遗体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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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凛,戎城警察总局的刑侦队副队长,呼吸里带着糖果气息,语气却干脆冷利。
她亮出手机,照片上是一张空病床,上面清晰留着长伞的压痕。
小五味立刻炸毛:「江凛!没礼貌!客人还没开始吃呢!」
陈九声语气平静:“苏棠,一周后再来。我希望到时候你母亲的遗体已经找回。”这第二句话,很明显是对着江凛说的。
“哎你这个臭老九!”江凛不服气地甩甩风衣,“不要质疑我的能力,两天内准能找回!”说完她就带着苏棠匆匆离开了,走前还不忘交代:“我那些川贝陈皮糖快吃完了,回头您给做一批新的呗!感恩有你!”
江凛,正义直爽,常来五味堂蹭饭,也是少数能让陈九声语气变得“生活化”的人。
雨还在下。铜铃摇得厉害,林阿婆吃完红豆沙后也离开了。陈九声脑海里还琢磨着江凛刚刚展示的那张照片,说是被故意落在太平间的。影像模糊,只见一个穿病号服的背影,立在雨幕中撑伞。伞面布满波点,远远望去,像一张古怪的笑脸。
他心口一紧,耳边又响起顾叶说过的话:“声哥你看,辣会伤人,但咸,也能让人流泪。”
蓝瓷勺骤然发烫,裂纹渗出细细金线。陈九声盯着它,嘴角微微弯起,低声呢喃:“顾叶,那你教我做一次这道鳗鱼饭吧。”
戎城警察总局
雨声变得急促,像无数小铁球砸在窗上。江凛注意到,苏棠正轻轻发抖,不像是恐惧,更像某种灼烧着她的愧疚。她伸手接照片时,手腕露出一根挺新的红绳,有点像雍融宫里的祈福饰物。
苏棠突然弯腰干呕了起来,她想起自己似乎一天没吃东西了。五味堂的那碗红豆沙甚至还没吃上一口,尽管她本来就不爱吃甜的。
江凛按住她冰凉的手腕,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根橘红色的棒棒糖,塞在她手里。
“嘬两口吧,看你这抖的,可能有点低血糖了。五味堂秘制的川贝陈皮糖。甜中带甘,微苦里藏着咸,还蹿着姜辣味儿。哎,平时我可舍不得给别人!”
江凛轻拍了一下桌子,吓了苏棠一跳:“边吃边说正事儿——你今天几点离开的太平间,当时有注意到什么异样没有?”
苏棠没有说话,低血糖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回忆不起来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她慢慢拆开糖纸,含住那颗糖,果然如江凛所说的味道。却没想到,这味道勾起了她三岁那年最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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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母亲像平时一样,骑着自行车接她从幼儿园放学,突然停了下来。前面有很大一群人,吵吵嚷嚷的,苏棠正侧坐在后座上吃着糖,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母亲竟把车停了下来,母亲很少会被闲事影响,毕竟她下班来接自己放学,还得赶回家做晚饭。很辛苦的。
“苏棠,你看看上面,”母亲那时候还是会很温柔的叫唤她,虽然从小母亲都是叫她的全名。虽然有时候她会觉得阿姨们叫她苏苏很好听,小朋友们叫她棠棠很可爱。但母亲叫她苏棠,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嚼着糖,很乖巧地抬起头,不知道要看什么,只见母亲指着天空里一部很大的机器,盖着的高楼似乎都有那种吊臂伸展出去:“你看,那里吊着一个人。”
原来那些吵吵嚷嚷的叔叔阿姨们,都在看那个吊着的人——苏棠嚼着糖,心里想。
三岁的她其实不懂那些,不懂什么叫死亡,什么是自杀,又什么是生意失败——叔叔阿姨们总是念着一些很难的词汇,好吵。她更不懂人是怎么跑到那么高的天空去的,那个反而是她有点好奇的。她不懂妈妈为什么还不回家做晚饭。她虽然还不饿,但她想回家了。
也许是看苏棠没什么表情,母亲补了一句:“应该是死了。”
“哦,妈妈我们快点回家吃饭吧!我的糖快吃完了!”
母亲看了看前面楼底下那些人,点了点头,骑上车带着她回家了。
在很多年以后,苏棠懂得了当年的不懂,偶尔脑海里会莫名地闪过那个画面,一个人悠悠地吊在半空中,时不时微微地转着。
可能就是从那天起,她就不爱吃甜的了。
而那个画面,现在居然又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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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同学?苏同学!”江凛敲了敲桌面,尽量压着自己的急躁,也确实是体谅她刚刚丧母的心情。
“噢江警官!不好意思,可能有点晕,低血糖了……谢谢你的糖。”苏棠低着头,含着棒棒糖,淡淡地说道:“我早上八点多就离开太平间了,毕竟一堆事情要安排,丧礼什么的……”她搓了搓膝盖,有点凉,“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也可能是,可能是我没注意……医院那边怎么说?”
“他们发现之后,说是立刻发散人手找遍了,都没找到才报警的。第一时间联系的你,但你手机一直关机。”江凛打量着她,直觉告诉自己,这女孩对母亲遗体失踪的事情,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或许也是这个年代,早已看淡。反正遗体最终也要焚化,骨灰撒入海里、田里——环保局的硬性规定。说是没空间了,骨灰要不入海要不堆肥种地,做成首饰或放自己家里也可以,反正墓园是不会再建了。
“你是亲眼看着你母亲抢救无效…断气的吗?”江凛有点奇怪,话说出口了她自己都觉得神奇!
苏棠怔住了,抬起头看着江凛:“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所以才去的五味堂。”她突然激动起来抓住江凛双手,“江警官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是说我母亲她……还没死吗?”
“当我什么都没说。很抱歉苏同学!你先回家休息吧,等通知!”江凛倏的一下就走出问询室了。
她甩下这句话,快步走出问询室,留苏棠一个人怔怔坐着,棒棒糖在口中泛出微苦的甜。
陈九声关店回后院之前,吩咐小五味立刻下单一箱秘鲁鸡蛋果,就是苏棠刚刚口中的Lúcuma,他想这两三天要开始试做和调味。
小五味立刻就提出了抗议,投影成一个Duang来Duang去的不倒翁:「店长!三天太赶了!现在跨国的快递运费很吓人的!」它眼珠子刷刷闪过很多资料后,0.01秒后对陈九声说:「要不先试试海洲市的鸡蛋果?那个快,性价比高!」
“你没听清楚吗?那位小姐姐说的是Lúcuma。海洲市有吗?”陈九声头也不回地否决了。他指尖摩挲着手臂上的蓝瓷勺,心里盘算着时间和其他的食材。“顺便再加几箱枇杷、川贝、陈皮,店里的存货快用完了。”
警局里,江凛正在拆着伞。
“伞骨里居然藏了东西!”随着小刀“咔嗒”一声,一粒药丸掉落桌面。她眯起眼:“氟西汀?”
这正是苏棠带去五味堂的那把伞。那把在苏棠母亲病床上,留下印记的伞。江凛用关键物证的措辞把它留下了,只是一把伞,几百样遗物里的其中一种,可能还是最不值钱的,苏棠没有很犹豫,只是提醒说,很旧的伞了,要小心些,用完还给她就好。
骤雷劈落的时候,整条街的电路都有点颤抖,警察局的灯还闪了一下,江凛环顾四周,已经很晚了,局里就剩她一个人。但窗外的雨声却像无数人的低语,贴在她耳边。
江凛突然感到很烦躁,仁和医院为了省成本,早把太平间监控砍掉,值班人员待遇削半,一个个混日子打游戏睡觉。要不是外围天眼系统,她根本无从追查。
江凛又开始循环播放那段诡异的监控画面:雨幕里,一个穿病号服的背影撑着伞,伞面波点拼成诡异的笑脸,时明时灭。
江凛低头,看了看手里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波点伞。
“如果那个背影真是苏棠母亲,那她得有两把一样的伞。可要是盗尸者……他为什么也拿着这把?”
思绪像乱麻,她烦闷地撕开最后一根川贝陈皮糖,塞进嘴里。糖壳脆响,雨声更急,苦辣味在舌尖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