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青蘋跪在一旁,单薄的身子颤着,泪珠似乎又要掉下。她偷偷抬眼瞧了秦郗一眼,露出恳求的神情。
她微微抬手,广袖顺着细腻的肌肤滑落几寸,秦郗心头一震。
那皓腕上满是被刑杖打出的旧伤,泛着青紫,看着十分可怖。
这小宫女显然是在宫中日子过得苦,受尽了折磨,为求一线生机才想了这个办法借着自己带她出宫。
圣上如此,定是自己哪里让他起了疑心,遂安排她做监视他的眼线。
可这小宫女着实是个可怜人,若自己今日不收下她,她也彻底没了利用价值,到那时……
是啊,不过一个身份卑贱的婢子,死了就死了,在这皇宫中,又有谁会在意呢?
一念至此,他暗叹。
“臣谢主隆恩。”秦郗终是叩首接旨。
褚青蘋伏地叩首,泪水无声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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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蘋裹着红衣,掀开小轿的帐幔,漠然地看着久未见过的市井街景。
指间仍是未干的蔻丹,轿外零星的喜乐声像隔着雾气传来,一切热闹都与她无关。
她不过是个侍妾,没有纳采迎亲的礼仪,更无仪仗八抬之荣,就这样草草被抬入了晋王府。
她凝眸望着自己的手。这双手肤色白皙,却因在掖庭常年做活,布满茧子。
青蘋暗暗盘算,自己如今只是一个侍妾。若得不到秦郗的心,日后怎能登高为后?
得趁还在王府的时候把他拿捏住啊……
不过她赌对了。她稍微扮一扮可怜,秦郗便大发恻隐之心收她进府。
青蘋不信了,她前世都能哄得久经情场的秦朔封她做皇后,今生能拿捏不住这个没见过女人的小王爷?
府中侍婢恭敬地迎新妇入门,不过青蘋的嫁奁只有几件旧首饰,也用不着这许多人来服侍。
她抬眼望见天边一弯新月,忽地笑了。她要一步步丈量,从昨日的粗使贱婢,到来日的青云路,到底还有多远。
洞房陈设极简,只一对红烛,床上铺了些新锦。
她坐在床沿,听得外头脚步声渐近。秦郗推门而入,他并未着喜服,仍是一身玄衣,神色清冷。
他隔着几尺坐下:“褚姑娘,我知晓你有你的不得已。”
秦郗垂目,神色温和,却有几分疏离的意味:“宫里的下人着实可怜,你使计入府,不过是局势所迫。”
“姑娘大可放心,晋王府向来没有责打下人的规矩。我会恪守君子之礼,待事情告一段落,便把身契交还于你。”
“到时姑娘便是良籍,出府嫁人……”
他话音未落,青蘋便鼓起勇气打断了他:“殿下不可啊!到时只怕奴婢还没出府门,就被圣上派来的人……”
她声音颤抖,眼中笼着薄雾,说到最后已是语带哭腔。
秦郗眸色微变,皇叔果然对他起了疑心。
青蘋抬头,抬袖拭过尚湿的眼尾,唇角扯出苦笑:“奴婢本就是圣上的人,奉命盯着您。一旦离了王府,就没了利用价值,奴婢又知晓圣上如此多秘密,他定不会容我活命。”
烛光摇曳,晶莹的双眸映出男人一瞬的错愕。她竟如此坦诚吗。
青蘋观他的神色,不过一瞬便计上心头。
她轻咬朱唇,低低续道:“奴婢虽然命如草芥,但也分得清贤佞。奴婢……不想再为圣上做事了。”
“那日奴婢在御前奉茶,不小心听见、听见圣上对林御史说高相声名太盛,功高震主,要寻个错处除之。” 青蘋垂泪低语,声音哽咽。
“你说什么?”秦郗讶然。
“殿下……您也知道高相一生清正,圣上怎可连他都要诬陷?”
“奴婢……奴婢着实为这种昏君不齿。还不如、还不如干脆为殿下效命算了!”青蘋猛地抬头,似是终于鼓起了勇气,“若殿下有朝一日能匡正天下……”
她说到此处,秦郗赶忙用手指抵住她的唇瓣:“姑娘别说了!”
“姑娘的心意我知晓了,多谢姑娘提醒,日后我一定多加提防。”
秦郗凝视她半晌,见她反应不似作假。也是了,她不过是个心性软弱的小宫女,知道什么便说什么了。
不过就连一个小宫女都分得清谁忠谁佞,皇叔却……秦郗神情渐冷,对秦朔的忠心第一次出现裂痕。
青蘋用余光窥着秦郗的反应,唇角勾起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咬着樱唇,往秦郗身侧挪了几寸,鼓起勇气抬手便触上他的腰带。
秦郗像触了电一般,猛地远离。青蘋见他如此反应,慌乱之中又跪在地上哭了起来:“殿下……奴婢……奴婢只是想,我们做戏定然要做全套。”
秦郗一见她这般,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恍然意识到:“你的那个陪嫁……”
“奴婢没有亲人,圣上派她来监视奴婢。”青蘋轻声道。
秦郗喟然叹道:“罢了,那你先与我歇在一处吧。”
青蘋卸下珠钗,如云的墨发披散着,走至喜榻前,回头看了他一眼:“殿下歇息罢。”
秦郗神色平淡,却转身坐在一旁的椅上:“你睡榻即可,我在此守着。”
然而秦郗坐在椅上,刚阖了双眼,便听见青蘋细若蚊蚋的娇声:“殿下,奴婢不敢……”
秦郗耐着性子道:“姑娘受惊了,先好好歇着,我不在意这些规矩。”
青蘋从他榻上撑起身子,怯怯道:“奴婢真的不敢……”说着说着,似是又要叩首谢罪,秦郗急忙拉住了她。
秦郗见她肩头微抖的模样,知她是在宫中受尽折磨,才养成这样软和如面团的性子,心中不由得一叹。
他不欲多为难她,沉默片刻终于起身,却好似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姑娘手臂上的伤还疼吗?”
见青蘋畏怯地摇头,他喟然一叹:“想必是还没好吧。姑娘不必忧心,日后若有什么难处,直接告诉我便是。”
青蘋咬着樱唇,努力抑制唇角的笑意:“殿下,奴婢在清凉殿侍奉时,圣上曾与奴婢多说了几句话,反惹得旁人眼红起来……”
“可圣上终究没有提拔奴婢的意思,这宫中拜高踩低的风气不是一日两日了,殿下自然明白。”
秦郗脸色微变。秦朔对青蘋起过心思,但后来又把她抛掷脑后,并未立她为妃,其他宫人见她希望落空,纷纷落井下石起来,将平日积攒的妒意全部发泄在她身上。
皇叔风流成性,他是知晓的,这样一个出众的美人日日在跟前晃悠,怎可能不下手。恐怕青蘋就是承过宠却始终没有名分,这才对他如此畏惧。
不过,承过宠吗……他心中莫名翻涌着一股难言的焦躁情绪。
青蘋见他面色不虞,只道是自己说错了话,慌慌忙忙地又要请罪。
秦郗微微一叹,扶起了她,起身熄了烛火,脱下外袍上榻。
青蘋也不敢去碰他的椅子,而是怯怯地坐在了地上,倚在他榻边一角,秦郗不想再惊着她,只得任由她去了。
秦郗听着少女轻浅的呼吸声,心间像是被小猫轻轻挠了一下。
枕衾间似乎也泛着微甜的花香,许是方才青蘋坐在他榻上时留下来的。他闭上双眼,强迫自己镇定,可心头的某种念想却愈燃愈旺。
黑暗中,青蘋听着秦郗不断翻身的响动,微眯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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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郗并没有睡好,翌日醒来时,青蘋早已梳洗完毕。
她笑意盈盈,拿起他的外袍:“奴婢伺候殿下更衣。”
秦郗骤然红了耳根,避开她的手:“不必。”
青蘋俯首行礼,笑意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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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世一般,除夕宫宴上,回纥可汗来朝,宫中歌舞升平。
而这次,青蘋已是秦郗的侍妾,沾着他的光,终于有机会列席宫宴。
丽景殿上金樽流霞,丝竹悠扬。
青蘋着一袭水红色襦裙,伺于秦郗身侧,为他斟酒。酒液盈盏时,玉指若有似无地触上他腕间。
一旁的大臣见了,面上泛起了然的笑意:“这圣上所赐的美人,果真国色天香,殿下好福气!”
秦郗耳尖瞬间红得滴血,正欲开口驳他些什么,青蘋却附耳软语:“宫中到处都是眼睛,殿下可不能让圣上起疑啊。”
秦郗只能强忍尴尬,轻咳一声,任由青蘋把酒盏触到他唇边,喂他饮下,面上烧得更红,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
酒过三巡,舞乐更盛,青蘋却无心欣赏,心底发紧。
前世,高相最疼爱的小女儿高念笙在宫宴上一曲惊四座,被回纥可汗看中,秦朔遂命她和亲。
老可汗死后,高念笙好不容易等到回朝的机会,却发现自己的父亲业已含冤惨死,族人或流放或没为仆婢。
她大悲大痛,趁命妇朝觐时,不顾一切地刺杀当时已是皇后的褚青蘋。
前世许多的记忆都已模糊了,可青蘋直到如今还记得那时高念笙被侍卫拖走时,绝望愤恨的眼神。
她分明只是个娇小姐,竟能有如此心胸和勇气。
青蘋摇了摇头,不,今生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且就算从利益角度出发,她也必须阻止此事。
前世,她受秦朔之命,给高相罗织罪名时,就借着高小姐和亲之事,添上了一条借联姻私通回纥外敌的重罪。
秦郗与高相是唇亡齿寒的关系,就算劝阻他不为高相求情,一旦高相倒台,他必然跑不了。
前世,秦郗被圈禁数载,后来可是自废双腿才换取秦朔放他回封地。
今生秦朔没了她,自然也能找到其他替他作恶担责的鹰犬,所以若要保下高相,避免秦郗被牵扯其中,必定要阻止高小姐和亲。
她忽地心念一动,对着秦郗行了一礼:“殿下,奴婢身子有些不适,先去偏殿歇息一会。”
秦郗见她脸色苍白,心中泛起涩意,抬手便准了。
宫婢引她至偏殿,果然如她所料,高念笙已更衣完毕,正命侍婢们将她的琴抬到大殿上。
青蘋面色惨白,抬手扶额强忍不适,身子不经意间一歪,竟轻轻碰了高小姐一下。
一声脆响,高念笙发间的玉簪掉落在地,竟是断成了两段,乌发散了开来。
马上就要上殿面圣,念笙的侍婢慌张不已,正欲开口责骂,却见来人有些面善,不是晋王的那个宠妾吗?
侍婢不敢冲她发火,只得低头赔笑。
青蘋见状,十分愧疚,连连道歉:“高小姐,都是奴婢不好。”
高念笙抬手,却难掩面上急色:“无碍,只是我这般模样该如何面圣……”
青蘋叹气:“小姐如此大度,奴婢感激不尽。”
她目光微带试探:“小姐若信得过奴婢,不妨让奴婢替您绾发。”
念笙有片刻犹豫,可是表演在即,她别无他法,只得应下。
青蘋是伺候过主子梳头的,不出片刻便为她绾好了发髻,又思索片刻,伸手拔下自己头上那支玫瑰金簪:“这簪就权作奴婢给姑娘的赔礼了。”
侍婢见那簪子比先前那根雕工更胜,显然是青蘋得宠后晋王赏的,自然是上品,对青蘋残存的几分怒意也渐消了。
青蘋辞谢后转身离开,步履轻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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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她回到大殿,再次在秦郗身边落座,屏风之中的念笙已奏了半曲,琴声清越,似泉水流雪,殿上诸人皆屏息凝神听着。
一曲奏毕,念笙走出屏风,向圣上行礼谢恩。
如前世一般,可汗一见她傲雪凌霜的姿容,眼前一亮:“皇帝陛下,我一见这高家小姐,便心生欢喜,回纥愿与中原结秦晋之好,不知皇帝陛下能否赐她做我的王妃?。”
外族人说话果然直来直去,殿中一片静寂。
秦朔喝多了酒,方才又被来朝的藩属国使臣吹捧得飘飘然起来,微微抬手,正要允诺。
高念笙见他如此,自知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心如死灰。
就在此时,可汗忽然蹙眉,盯着她的发间。
他旋即起身拱手道:“玫瑰带刺,在我部是凶兆,若见此物,预示着血光之灾。”
“皇帝陛下这是何意?”
秦朔抚掌而笑:“可汗不必如此在意,闺中女儿见识短浅,哪里懂得你们西域的忌讳。既如此,那婚事也就不提了吧。”
青蘋微微垂眸思索着,如此一来,秦朔难免对高小姐心生不满,那他会……
而秦郗的眸光落在了青蘋的发髻上,若有所思。
秦朔果然迅速敛去了不悦的心绪,转而一笑:“不过既然今日提到了高小姐的婚事,朕不给这个恩典,也对不起高相这些年对朝廷的忠心耿耿。”
“不如,将高小姐赐婚给晋王贤侄做侧妃吧。”
此言一出,高相瞬间面色惨白。
青蘋心头一凛。高相最宠爱这个小女儿,本是想着让她招婿,肯定不想让女儿跟别人共事一夫,还是做侧妃,若日后不如青蘋得宠,不就成了和奴婢平起平坐吗?
秦朔到底还是想趁这个机会,恶心一把高相。
这时,青蘋与坐在上首正中的秦朔目光交接。
她忽然意识到,秦朔是想让自己在高小姐进府之后暗害她,或者借此关系栽赃陷害高府。
青蘋垂眸思索着,心跳如鼓。
而殿上诸臣的目光,皆落在了秦郗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