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说!”
冯怀术陡然起身,嘴唇都在颤,看见沈临安唇角冷笑,又强行让自己镇定,他坐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喉结滚动,握着茶盏指尖逐泛白。
沈临安并未反驳,只继续垂眸凝视自己手腕间蹭破的皮肉。
昏暗烛火下如鸦长睫在面庞上投下一片阴影,眸光晦暗不明,似寒潭幽深。
可即便是这样,仅仅一个侧面,美人戴着镣铐倒更是撩人心神。
有沈临安在,这酆都暗室内挥之不去的腐烂气息都消退许多,被一股冷冽香气掩盖。
冯怀术回想,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嫉恨沈临安的。
细细推断,大约是从看见沈临安的那日开始。
初见在马车内惊鸿一瞥,接着便是无休止的怨恨像藤蔓般疯涨。
沈临安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正是他此生所求,沈临安什么都不用做便能获得一切,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他周围有忠心耿耿的侍卫,有形影不离的辰王,就算自己对他下蛊,也有谢呈渊夜夜替他解毒。
以为沈临安是上官宁时,冯怀术仅仅是嫉恨,他恨自己没生得这么好的皮囊,当得知沈临安真实身份的那一刻,冯怀术心里第一次起了杀意。
沈临安周围有任何人都和他冯怀术没有干系,但唯独,不能从他这里夺去观玉的视线!
“木桌上有三个茶盏,其中两个有竹叶暗纹,另一个是纯白瓷无暗纹。”
沈临安看都没看周围的物件,跟着自己的回忆娓娓道来。
冯怀术垂眸一看,果然如他所说。
“屏风后墙上壁画是一副竹雪图,桌案上或许有个未打开的书匣,你打开里面卷轴,也是一幅临江雪景,右边题字:‘万山载雪’。”
“再说这屏风,屏风两面刺绣不相同,你那一面,绣的是雪满帝都……”
冯怀术面色白得像鬼,他一步步跟着沈临安的描述查看,确实如沈临安所说,任何细节都对得上。
他在这暗室外观察许久,知道沈临安刚刚苏醒,不可能提前看过房内布局。
“那又怎样,这是你的房间,然后呢?”冯怀术走到沈临安身旁,表面没有波澜,暗地里在袖中紧紧握拳,他嘴角扯出一抹微笑:“我和观玉才是最亲密的人,我才是被观玉选中的人,而你,因为无能被观玉抛弃。”
沈临安微微侧目抬头对上冯怀术视线,明明自己倚靠在床边重伤未愈,落在冯怀术眼里,却有一股居高临下的气势。
“他能抛弃我,总有一天,也照样能抛弃你——”
“你胡说!胡说——!”冯怀术再也装不了表面镇定,不用剑也不用傀儡丝,盛怒之下扬起手掌。
沈临安看着高高举起的手掌,冷眼瞧着冯怀术,可那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师……师父。”冯怀术齿间颤抖,他高扬的手腕正被观玉紧紧握住。
观玉再三叮嘱,不允许自己来这个暗室,从前他虽好奇,但从不敢逾矩;
这次不一样,沈临安被关在这里,他忍不住,他趁着观玉不在,想要一探究竟。
观玉内心忐忑,说不出话,他看到沈临安眼角嘲讽笑意才明白方才是沈临安故意激怒他。
可他偏偏每次都会被沈临安牵着鼻子走。
吧嗒吧嗒,豆大的泪珠滑落,沈临安瞧了一眼便闭上双眸,他内心翻了个白眼,心想着冯怀术可时时刻刻都在做戏。
“沈临安在酆都内的屋子不是让你住着吗?”观玉将冯怀术的身子掰转过身:“为师只是在沈府数十年,住惯了而已。”
冯怀术的眼眸重新出现光彩。
“酆都闯了一个人进来,那人气息熟悉,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来坏我们好事的道士,怀术,那人交给你,解决了他,我们三日后便可开启献祭。”
“好,师父说什么就是什么,怀术这次定然能将那道士斩杀,让那道士的头颅出现在祭坛之上。”
冯怀术和观玉一前一后离开暗室,没多久,吱呀一声,房门再次被打开。
观玉端了一碗汤药进来。
他走到沈临安身旁,蹙眉看着沈临安身前洇出的血迹,还有手腕脚踝处磨破的皮肉:
“无须挣扎,用内力压制傀儡丝的办法是我教你的,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强制压制了你的傀儡丝,你暂时解不了。”
沈临安并不惊讶,自从他苏醒之后,察觉到剑伤没有傀儡丝正在修复的迹象,手腕间亦然。
“这几日我不会让冯怀术再进来,你放心,还不到你死的时候。”
观玉坐到榻边,盛着黑色汤药的勺子递到沈临安唇边,冒着热气。
“还记得那年我从沙场回到沈府,临安你喜极而泣,紧接着,便是昏睡了五天五夜,为师守在你身旁,也是像现在这般给你喂药,时时刻刻照顾你。”
观玉眸光中温情一闪而逝,那嗓音和从前听起来并无差别,沈临安闻到股浓郁苦味,沉声道:
“三日后不是要我死吗?不用你装模作样!”
铁链哗啦作响,沈临安手一扬,咣当一声,汤药碎瓷片泼了一地。
沈临安一直藏在被褥下方的手拿起折扇,直取观玉咽喉,意料之中地,被观玉轻而易举拦下。
“我曾经难以理解冯怀术为何这般喜欢做戏,现在转念一想,这都是你教得好啊,观玉,论起演戏来,冯怀术跟你还是比不得的。”
沈临安的手腕被观玉紧紧箍着,原本被铁链磨伤的地方渗出血腥味,和铁锈味混合在一起,观玉自始自终都在看着那柄离他咽喉近在咫尺的白玉折扇。
“难为你在沈氏装这么多年,现在细细想来,也不奇怪为何我父亲和沈氏其他家主全部命丧战场,但是你却能悄无声息从沙场捡回一条命。”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观玉,在沈临安话音刚落后松开他手腕,站起身,朝后退了几步,紧接着,暗室内响彻他大笑之声:
“哈哈哈哈——!”
沈临安咬破唇边,不可置信看着他:“你竟然,竟然还笑得出来!”
“为何不笑,我为何不笑?”观玉摊开手:“只有我才聪明,聪明的人才能从战场上捡回性命。”
“是,我是隐瞒了自己也是傀儡术后人的事实,不过当年沈氏傀儡术强盛,无形中压制我体内的傀儡术,我除了伤势好得比其他人快些,和寻常人并无不同。”
在沈府生活的那段时光确实很美好。
“要怪就怪你的父亲,若不是他战死沙场,若不是他在战场上风头过盛,怎么会引来左氏忌惮!”
他费劲全力逃回沈府,哪知权势暗流涌动,整个沈氏已经完全被左氏监视掌控。
他走到床边,一把拽起沈临安手腕上的铁链,哗啦一声,沈临安被迫拽至他跟前。
“我本想好生培养你,哪知道你心性不狠,根本不适合驾驭傀儡术,你压制体内傀儡术之后,我发现自己体内傀儡丝愈发活跃。”
他轻抚沈临安的面庞:
“东躲西藏的日子,任人鱼肉的日子为师过怕了,临安,你只能怪你父亲,若不是他死了,若不是沈氏落寞,我不会想出这个办法,冯怀术比你心狠,他更适合与狐妖结契——”
所以观玉要找更合适的人继承傀儡术,所以他要炼化无数傀儡,他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只为了有朝一日组建自己的军队,为了彻底将权势掌握在手中。
“不准用你的脏手碰我!”沈临安想起尸骨无存的父亲,想起**的母亲,眼角泪花闪烁:
“不准你提我的父亲!!你不配!!”
“你把整个沈府复刻到酆都又能怎样!你和冯怀术,都是一样地恶心!!”
“我恶心?”
“我恶心?!”
“你竟敢说为师恶心!”观玉拉扯铁链,右手抓住沈临安后脑的长发,发丝没入指缝,蓦地收紧,强迫沈临安仰起头看着他。
观玉看见沈临安眼角滑过的那滴泪,眼神阴鸷笑道:
“临安,你不能接受为师变成这样对吗?为师当年就是知晓你十分依赖我,只能假死脱身,当我从棺材醒来时,没想到还看到了太微剑。你心里有为师,对吗?”
“我还以为你心存死志,想着等你苟延残喘活个几年,等到时机成熟再去大夏将你带到酆都完成献祭。”
“啧啧啧——”观玉连连摇头:“没想到啊临安,没想到你一人竟然也能将那死局盘活。”
“左以衔愿意跟着你当牛做马我不觉得稀奇。”他缓缓拂过沈临安眉眼:“辰王本就荒淫无度,被你诱惑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那谢呈渊为师难以理解。”观玉回忆起那些前尘旧梦,手指停留在沈临安薄唇上:
“沈氏和谢氏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吗?”
这句话看似疑问,观玉下一瞬便找到了答案:
“为师不该问的,毕竟你这张脸,毕竟你这个人,光是看上一眼,都够让人念念不忘。”
观玉着了魔一般低语:“临安,你长大了,出落得比为师数年来心中描绘的模样更加摄人心魄。”
他本不该对沈临安生出那样的心思,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这张脸,这个人的一切都让他时刻挂念。
他可以在冯怀术身上发泄□□,有时恍惚间,他甚至会以为在自己身下之人是沈临安。现在想来,冯怀术远不及沈临安,光是现在和沈临安靠得这样近,都让他头皮发麻,不敢想,若是……
沈临安周身冷冽香气闯入他鼻尖,这个味道,数年来一直勾着他,如今沈临安出现在他面前,他反而更加不能自控,积压数年的□□却在这一刻找到了缺口,溃堤涌出……
他眼神渐渐迷离,循着那抹自己在梦中无数次不敢触碰的红唇,在沈临安骇然目光下,俯身缓慢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