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那姑娘手举托盘将东西一一摆上桌。
菊花酿,菊花香气淡雅,入口清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酒气。柜台的先生说的没错,以花入酒,必不能让酒气污了花香,否则酒不酒花不花。这般酿酒,不失花味,虽无酒重却相得益彰,用来品味刚刚好。
桃花茶,整个桃花放入茶杯之中,几个花瓣无意漂泊。好一个落花浅笑浮清水,自在漂流意若仙。在一杯茶中未品便读出了意境,他有了自在的感觉,不由浅笑。
细细品味,却又有不同。这桃花是新鲜采摘,茶却并非热茶,而是温热的山泉水浸着桃花瓣将泉水的清甜与桃花的美融合在一起,加上桃花点缀,浓重桃之味。
茶中有桃,鼻中有桃,口中亦有桃,喝下去,桃花朵朵,仿佛春天就在心里。
槐花鸡丝春卷,外表和平时的春卷无异。尝一口,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里面鸡丝绵软,但尝不到一点鸡肉的腥气,包裹着槐花碎,唇齿间肆意着槐花与鸡肉的交融感,仿佛那只鸡就在啄食着槐花。
“这鸡肉是如何腌渍的,这般不同?”
贺惜尧察觉出这味道应是鸡肉被腌渍过,才让这道菜不似肉食张扬,而口感里却满是肉香,裹挟着槐花的浓郁,搭配的实在大胆又完美!
“你竟吃出来了!”
那姑娘像看很厉害的人一般,无不崇拜。
“鸡肉里裹了槐花蜜酱,增加了槐花的浓郁,又减弱了鸡肉的腥味。最重要的是,那些鸡都是以槐花为食,山泉水为饮,才少了原本的腥气。”
“难怪清甜爽口!”
贺惜尧点头称赞,心中钦佩有如此想法与创意的厨师。他见识到了什么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他最后尝了玫瑰酥,被震撼到也是意料之中的。他是第一次吃到整片玫瑰肉的,玫瑰浓郁,直接冲破味蕾,薄薄的脆皮包裹着一整朵玫瑰花片,没有苦涩只有香味充斥口腔,带着淡淡的甜。
“这是……”怎么做到的?贺惜尧震惊在这个玫瑰花的糕点中,难以置信。
“这个也简单,我们用洛神花制成花蜜,将玫瑰花瓣浸在其中吸收花蜜,既锁住了玫瑰花的浓郁,又是使它少了干涩之味,多了一点甜味,若细品还有洛神花的一点点酸。现在这个时节吃这个糕点最是开胃,客官真是识货!”
那姑娘拖着腮帮子,坐在旁边的桌子旁,一边欣赏贺惜尧吃东西的样子,一边当着解说。
“这里可供住处?”
贺惜尧点头答谢,为了避免尴尬,他转移了话题。
“倒是有两间客房还空着,客官住几日?”
“一日,我明日便走。”
“好可惜呀,后日是百花节,往年这时候你想住都没得房间,如今不用抢就有,真的不多留几日吗?百花节上有各种鲜花和鲜花制品,定让你不虚此行的!”
那姑娘极力推荐,不无可惜的样子令人不忍拒绝。
“本就是走错了路,我有事在身不便久留。”
贺惜尧觉得贪恋至此已是对自己的宽宥,何必多生贪念。
吃过饭,他随着那姑娘去了房间,躺在床上不久便睡去了。
他有十来日露宿野外,不曾沾过床,也未如此不设防的睡个安稳觉。野外风险大,饶是他有武功在身,不怕猛兽靠近,但依旧提心吊胆,小心谨慎,不敢熟睡。
连日的赶路,他的脸上早已憔悴不堪,越是远离方河镇他心里越是紧张,那里曾让他被需要,被赞赏,他贪恋这一切,但又不得不远离这一切。他怕,自己舍不得离开,忘了身负血海深仇。
果然,他应该远离人多的地方,人多的地方有温情,有温度,那会使他变得懦弱,自私,会让他想要抛开仇的束缚,过自在的生活。
每每如此,他便更加痛恨自己,恨自己无耻,忘恩负义!
睡梦中,他见到了爹娘、哥哥和姐姐,他们被人一刀一刀割喉而死,来不及说一句话,便匆匆告别了人世。他们是多好的人呀,乐善好施,从不与人为恶,却偏偏遭此横祸,不得善终!他恨!他怨!他又无能为力……
自从出了清水镇他便有了“贪生怕死”的念头,每到此处,他便对自己痛下“杀手”。对着痛穴狠狠地扎下去,痛到满地打滚,痛到死而不能,痛到他从地狱中爬起,然后找到了活着的目的。
他从噩梦中惊起,不假思索,毫不留情的狠扎痛穴。撕心裂肺的感觉游遍全身,他痛的全身颤抖,大汗淋漓,最后一下让他猛的跪倒在地,在地上滚了几圈,指甲在地面抓挠着,磨破了皮,渗出了血,精疲力竭后昏了过去。
“三郎,这……这人怎么会?”
“星儿莫怕,许是感染了风寒,喝了药睡一觉就会好的。”
星儿便是迎客的那位姑娘,她本来是想问问客人需要备下晚饭吗?几番敲门却不应,她心有疑虑,才叫了三郎一起过来瞧瞧。
没成想却见到贺惜尧蜷缩的躺在地上,脸色煞白,身上抓的都是血痕,一番查看才知道是指头破了几处抓身体的时候留下的血迹。
“三郎,我怎滴是三岁孩童,如此好骗吗?”
星儿心疼那位小哥,他定是得了什么重病,才受此折磨!
三郎揽过梨花带雨的星儿,抱着安慰道:“房间里有个木匣子,里面有一颗百花丸,你去拿来或许可缓解他的病痛。”
星儿默默点头,转身去拿了。
那百花丸炼制异常艰难,由特定的百花按照比例配置,百花难得,却在不同时节收集并保鲜才可,坏了一株功亏一篑。所以,三年来,他们紧炼制了一颗。
百花丸并非治百毒的良药,却是勾人心神安人心魄的良药,又称招魂安神药。
还没等星儿回来,贺惜尧就醒了,他恍惚间看到有人在瞧他,还没看仔细,就听到了那人说话。
“你醒了!可吓坏了我们。”
原来是柜台先生。
“多谢先生关心。”
被痛觉痛的死去活来的贺惜尧,此时甚是虚弱无力,他勉强开口,已气喘吁吁。
“小哥不必言谢,多加修养。如今醒来,我与星儿很是高兴,现下你还虚弱,我去端一碗热粥来。”
贺惜尧身体空虚,的确需要吃些东西进补身体,便没有驳了好意。
“你醒啦!真是太好了,刚刚可是把我吓一跳!”
这就是刚才那人说的星儿了吧,就是那位活泼的姑娘。
“刚才……先生去……拿粥。”
贺惜尧虚弱的说着,不等他说完,星儿就走了过来,将木匣子里的药丸拿出来递给他。
“那是我相公,叫他三郎即可,村里都这么叫,他在家里排行老三。我是他的妻子星儿。”
她催促着说:“这是百花丸,安神静气你且吃了吧。”
贺惜尧勉强摇了摇头,当是拒绝了。
三郎此时也把热粥端了过来,看到星儿站在床边拿着药。
“三郎,他……他不吃,怎么办?”
星儿像在与三郎告状,一脸的委屈。
“那便吃些热粥,他能这么快醒来,估摸着也无大碍了。”
星儿点了好头,将药丸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将木匣子抱在怀里。然后看着三郎喂食热粥,眼睛一眨也不眨,生怕出什么变故。
半碗热粥下肚,贺惜尧找回了力气,他将碗自己端着三口两口下了肚,很是感激的说着谢谢。
见他大好,三郎带着星儿出了门,回房间休息了。
不一会儿,星儿突然闯进来,半是责怪半是生气的说:“我懂些药理,你是扎了痛穴才如此的,这是自残!你小小年纪如此不爱惜身体,如何对得起父母?”
她骂的犹不解气,又气呼呼的说:“没有一个母亲忍心自己的孩子如此自伤,好好活着才是他们愿意看到的,你……你着实气人!哼!”
没有来由的他被一个同龄的陌生姑娘……骂了,他莫名其妙之余,一股暖意油然而生。
如果他的自伤能换来娘亲的一顿骂,那也是好的。他甘之如饴!
这样的心绪让他难以自处,深夜后他收拾好包裹离开了这家酒肆。
他知道他们是有故事的,他们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不愿意再接触了,这样的好意只会让他留恋,变成自我折磨的利器插在他最柔软之处。
走出村口时他又碰到了树下坐着的老者,他不由得上前问着:“老人家,这么晚了,怎么不去休息呢?”
老者叹着气,说道:“你们年轻人啊才贪睡,到了我这岁数是瞧一眼少一眼喽。”
老者又定睛看着贺惜尧问道:“怎滴,三郎家招待的不好?”
贺惜尧看了看自己的包袱,难为情的解释:“我要赶路。”
“大晚上赶路?莫要诓骗我这把老骨头。”
“不,我是真的要赶路。”
“你们年轻人呐,正是肆意妄为的年纪,老头子也年轻过,不妨事。”
老者抚着胡须,看破似的笑着。
“三郎他们是老夫少妻,相差二十多岁,村里人都反对,没成想他们冲破阻碍还是在一起了。星儿古灵精怪研究花食,三郎当掌柜拨弄算盘,如今生活有滋有味,只可惜星儿一年前孩子没有保住,一大憾事啊。”
老者声音里多了遗憾的叹息,却又转而轻快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顾虑多,总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成。他们这代好啊!万事都向前看,有想法,有干劲儿。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会发现,年轻时所有的不确信、自卑、懦弱不过是因为年纪小,自己吓自己,怎么着都会熬成白骨,成了没人问的黄土哦。”
贺惜尧悄悄地走了,他终是明白这老者为何这么晚睡不着了。
人最怕无谓的思考,尤其是思虑回不去的曾经,畅想没有边际的未来。
但老者的话和星儿的关心都深深地烙印在贺惜尧心里,他的内心有了不一样的变化,却不甚明了。
第二天,星儿发现那位病弱的客人已经离开了,床上放着一朵带着晨露的冰莲花。
传说它能使人益气生根,多子多福。谁知道呢,总归是相识一场的谢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