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着纸钱的贺惜尧,一边往火堆里扔纸钱。一边在思考。
他越琢磨越是感到震撼,为林管家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撼!他彻底将林家这根大树连根拔起,一点机会都没给。
他赤身**的吊死在林家祠堂,是对自己的救赎,也是对林家一脉单传这种可怕思想的揭露。
他嘲笑了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同时他用这样不体面的死法为自己的呐喊找到了别样的发声渠道。他,痛恨的是林家吗?他,该痛恨林家吗?
他隐隐觉得,或许这吃人的不止是林家,这世间或许还有许许多多的林家呀。
不管怎样,他随了最初的心意,为林管家烧最后一张纸钱。
站在空荡荡的院中,地上烧了的纸钱碎在地上打着转,仿佛不愿离去的魂魄在倾诉,在呐喊,然后不甘愿的随风而去。原先烧纸的地方再没了纸钱的踪影,徒徒留了一摊黑色,经受风雨的洗礼。
“不管是上天成仙还是入地府炼狱,今生今世的怨恨悲喜,都散了吧。”
他并非在超度亡灵,而是一种自我安慰的寻求,他知道,他没有资格劝一个人放下什么。苦难即是苦难,他只是由心而生的悲悯,不值钱的善意罢了。
天空依旧湛蓝,落下依旧美丽又显落寞。贺惜尧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将一切不该带走的都留在这个再不会有人的地方,离开了。
回到醉香楼,他沉沉的躺在床上,脑袋空空,心也空空,当然两百两银票也没了。他并不担心那女子会赖账,反而经过此事,他相信了她的能力,只要他的钱到位,他的仇人定会浮出水面!
九千四百两,林府的那一百两如同镜中花水中月,他并没有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只感慨剩下的仍旧是一个天文数字啊!
在他略显惆怅的时候门被敲响了,他早已忘了和师父的约定,猛的从床上弹起来去开门,见到师父的那一刻,才想起来师父的话。
“师父……”他很是歉意,尴尬的表情和疲惫的模样都展现在一张脸上,怎么看都有点令人心疼。
白师父打破了尴尬,说道:“大雷说你回来了,见你魂不守舍的回了房间,我不放心过来瞧瞧。”
白师父打量着贺惜尧,的确面色不怎么好,但也没大雷说的那么邪乎。拍了拍贺惜尧的肩膀,算是安慰和关心。
“你在房间里休息,我去拿点东西过来,看你这样子应该没吃晚饭吧。”
说完白师父就离开了,贺惜尧走回房间又躺回床上。他现在很需要身心放松,让自己元气尽快回体。
进门时他并没有关门,他怕师父回来他却睡下了,就这样开着门,师父自己可以进来。
没料到白师父那么快就拎着食盒进来了,估摸着是早就备好了的,就是过来看看人到没到。
白师父乐呵呵的进了门,瞟了一眼半睁半睡的贺惜尧,说道:“先吃饭,吃好了再睡,不然俩三时辰也得饿醒的。”
贺惜尧没有回答,起了身,身子骨就像抽掉了骨头,走路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踏了。
两个人坐在凳子上,白师父拿出热气腾腾的菜肴,有鱼有肉还有菜,食盒盖儿打开那一刻香味儿就飘出来了。
这香味儿着实勾人,贺惜尧咽了咽口水,肚子里咕噜噜的叫着。刚才累的看得懂,只想躺成一滩泥,现下却又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刻都等不及了。
“赶紧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和师父说说话。”
白师父夹了一块鱼肚子上的肉,嫩嫩的,香香的,入口即化。他也不客气了,嘴里有了食物的味道勾着,不多吃点总觉得空落落的。
他自己夹了一块红烧肉,满嘴流油,唇齿间还有各种药材的味道,配合的相得益彰,遮住了肉的腥味,提升了肉的滑嫩与肉香。这道菜是他找到了几味药材,与师父一起找到最合适的配比做出来的,后来他们发现它们与任何肉类都很搭配,去味增香简直一绝!
吃下这口肉,配上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米饭,真得劲儿!他算是缓了过来,有了精气神儿。
尽管是好菜好饭,贺惜尧也没有吃多少,并非不饿,而是吃不下那么多。
“吃好了?”
白师父依旧笑面春风,乐呵呵的倒了一杯水递给贺惜尧。
“谢谢师父。”
贺惜尧接过水,恭恭敬敬的便是感谢。
“不必如此客套,我与你师徒一场,本是缘分,何须如此。”
贺惜尧听出话的不对劲儿,他抬头看了一眼师父,见他没有愠色,依旧笑着便放下了心。
“师父带我如子,悉心栽培,做徒儿的本该尊敬师父。”
“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不适合咱这老粗,以前也有过看不惯你这套的时候,后来才发现你事事谨慎小心,是习惯了。”
白师父似乎开始引起话头,他不敢插话,静静地听着,身体坐的板正,像个犯错的学生。
“师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这孩子活的太累,有自己的想法却事事恭顺不冒头,就像一条不停游走的鱼,早定了游入大海的想法,什么都当是历练,什么都是应当应分的做,无魂无魄的样子倒不像你这年纪该有的样子。”
白师父这话他说的认真,渐渐的收了笑意,越往后说越觉得沉重。
“师父,人活着为何这般累?”
贺惜尧面无表情,眼睑低沉。
“这人活着,大多不是为了自己,为的人多了找不到自己,也就累了。”
“不为自己,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人活在世多身不由己,就事论事,哪怕委屈了自己,全了所有人,未尝不是皆大欢喜。”
“旁人的欢喜与自己何干?”
白师父沉默了许久,他也无解,活了这大半辈子,他只觉得年轻时候的很多事他都力不从心了,也就自然而然的放下了。
贺惜尧没有得到答案,并没有觉得失望,他琢磨了快十年的事情,日日夜夜,都没有答案。
他从爷爷那里得到的理解是淡然,随心而为。但他的事注定是要寻根究底的,更可能是不死不休的,两种心境不知不觉扎根在他心里,左右拉扯,这许多年,没输没赢。
人为自己,那便是好好活着,活的开心自在。但这样的日子他在失去家人后就没了,他要为家人寻个公道,争个结果。在踏上这条路后,他就注定没了自我,直到报了仇。报仇后呢?他还可以是他吗?他还能做自己吗?
他按着自己的**,低着头勤勤恳恳,恭恭敬敬的顺从天意,一步一个脚印的走向凶手,是否那里也终将是自己的坟墓?
旁人的欢喜与他何干?那些旁人已经没法成全他的自由了,他又怎能逍遥快活的把不相干区分的游刃有余呢?或许,这不是不相干,而是……
“人身上都有责任,甩不开,脱不掉,如果什么都要刨根究底,无异于自掘坟墓,画地为牢呀。”
白师父宽慰着自己的傻徒弟,他头脑聪明,却总是绕着自己,绑着自己,走进自己的迷雾阵迷失了自己。
贺惜尧不说话,却已然没了刚刚的颓废之色。他总是这样放任自己纠结,又很快劝自己振作,就像吃着止痛的药,止了一时之痛,治标不治本。
“师父的话,徒儿谨记在心。”
他又恢复到了往常恭敬的样子,似是听进去了实则又没听入心。
“你来醉香楼短短半年,有此成就实乃天赋,又得你虚心努力,全了十全十美。只是你事事都为赚钱取利,小小年纪如此钻营,师父实在担心。”
白师父一脸的担心模样,犹如父母一般担忧着孩子的成长。
“师父,我,我……”
贺惜尧吞吞吐吐,不知从何说起。血海深仇,仇人很可能位高权重,少一人知道就少一分危险。他知道师父在说他太注重钱财,可能会误入歧途。
白师父并没有说什么,他想听听他的解释,毕竟此行的目的就是要拉他这徒弟一把。年轻人的路才刚开始,过早的经历大的诱过,并非好事。
“师父,我的事情一言一语很难说明白。我知师父的担忧,但又不能说出。并非信不得师父,而是对您的保护。钱财与我是命,非我爱财,是,是……”
总不能说是用来买人命的吧。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说辞,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白师父制止了他。
此时再看师父的面色,如同拨云见日,不再忧心忡忡。
“缸子,不必再言,你的话已经让师父宽心了,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这很好,很好哇!”
随后白师父从胸前掏出几张银票,放在了贺惜尧跟前。
贺惜尧不明所以,用眼神询问着师父。
“我和你师娘聊过了,她也是担心你,我们商量着如果你着实是需要钱做什么,不是那种图利不择手段的,那就帮你一把。也算是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贺惜尧感觉心头猛的遭受一击,他何德何能能遇到这样好的师父师娘。但他不配呀,他对自己的身世不能如实相告,哪怕是名字都是假的!他怎么能坦荡的接受这样的好意呢!不!他不能!
“不,师父,这个我不能要!”
他连忙站起身,像是躲避洪水猛兽似的退后几步。
“拿着吧,权当师父为徒儿解了难,这不伤师徒情分。”
话说到这里,他躲不掉了。
“谢谢师父!”
贺惜尧躬身作揖,腰下的低低的,他眼见的一滴泪就那么直直的从眼睛里掉到了地上,化作一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