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纪庭,地球说你在等我,然后你就抱住我了!”
这是苏晚昏迷九天醒来后的第二句话。
显得奇怪、难懂、神经兮兮的。
她的病床下,李诗云穿着做手术的蓝色短袖,在她的话里听出些病态的亢奋,但从医学上分析,她的精神状态不算太危险,也不具备伤人的攻击性。
“地球?苏小姐她……摔坏了头吗?”
站在旁边的护工一脸茫然地问李诗云。
李诗云警告地看护工一眼,指了指病房门,示意该离开了,自己先走出去。
护工离开前喊了声“弥教授”,说,“有事您再找我。”
弥纪庭抱着苏晚,沉默着,没说话。
病房门关上了。
屋内只剩下苏晚和弥纪庭,苏晚趴在他肩上,用发抖的唇贴他的脖颈和喉结。
“地球死了……她命令我去国外留学……命令我选英国文学,命令我跟大伯回苏家,命令我嫁给你,然后,我就乖乖嫁给了你……可是,明明我完成了她所有的指令,她还是不想要我,丢下我一个人走了……妈妈走了……因为我没有执行她最后的指令吗……我努力过了,还是没办法变成土星的一部分……因为妈妈说错了,土星根本不想要卡西尼……地球也不要卡西尼了……卡西尼就这么飘在太空里,无法执行地球最后的指令……因为土星不喜欢卡西尼……”
话音是破碎的,表达出的意思也是破碎的。
她被眼泪泡着的眼皮,呈现出奇异的透明粉,像夏日挂在果园里的桃子,但没有散发出桃子的香气。
弥纪庭看着苏晚的眼泪,自己的泪也落下来。
然后,他用很轻的声音,答非所问地回应她,“我不走。你要是困就再睡会,我抱着你,看着你睡,好不好?”
苏晚出神地望着他,半晌,牵过他的手,把脸颊贴在他的掌心,像一只没有自主意识的鱼。
她皱了点眉头的样子看着很委屈,“你不能走!地球不要我了,你不能再不要我。”
弥纪庭捧着她的脸,吻她桃子一样粉色的眼皮,尝到她的泪水,“睡吧,老婆,我看着你,我不走。”
-
这场深秋的雨下了九天,气温陡然变得格外冷,人躲在厚衣服里,仍被冻得发抖。
弥纪庭在洗手间用力地搓了搓脸,冷水似乎带走了他的疲惫,但抬起头的时候,还是在面前的镜子里看见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纪庭?好了吗?”
洗手间外是姐姐弥纪婉的喊声。
弥纪庭从墙上的铁盒抽出两张纸巾,仔细地擦了脸和手,推门走出去。
“纪庭。”
弥纪婉是学艺术的,情感脆弱得经受不住一丁点的难过,扑上来,紧紧抱住他,“是我和李诗云对不起你,什么都没瞒住晚晚,还是让她知道柳姨走了……”
弥纪庭此刻已经冷静下来,反过来安慰姐姐,“她妈妈术后出现强排斥反应,是谁也不希望的,这事,和你们没关系。何况,苏晚那么聪明,怕是早就猜到了她妈妈的病情走向,她什么都不提也不问,是装傻罢了。”
李诗云就站在一边,这时上来扶过弥纪婉,为阻止她腿软往下滑,不得不抱着她的腰。
弥纪庭看向李诗云担忧的脸色,平静地致谢,“我不在的这几天,多亏你们陪着苏晚。”
李诗云拿出医生的口吻,“别太担心晚晚,她和她妈妈情况不同,恢复得非常好。”
无论他的话是真是假,弥纪庭都感激他为救母女俩所做的努力。
窗口的雨声变大,盖过了他们离开的脚步声。
不远处的海面不断向上翻涌,表现出白天不曾有的凶猛,像在试图触碰幽深高远的天幕。
弥纪庭在窗口边站一会,仰头看着头顶漆黑的天幕,回忆刚才苏晚说的那些片段似的话语。
她问他,听见地球最后的指令了吗。
她还提到了“卡西尼”和“土星”。
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词语,全部都和弥纪庭最擅长的物理领域有关。
此外,苏晚还说,“她”命令我去国外留学,命令我选英国文学,命令我跟大伯回苏家,命令我嫁给你,然后,我就乖乖嫁给了你。
“她”是谁?她母亲柳思敏吗?
弥纪庭感到一阵阵剧烈的头疼。
他还想起了国内家里养的两条金鱼,苏晚为蓝色的那条取名“卡西尼”。
为什么她要取名“卡西尼”?
因为,“地球不要卡西尼了,卡西尼飘在太空,无法执行地球的最后指令,因为土星不喜欢卡西尼”。
土星不喜欢卡西尼。
脑海中的话音回响着,弥纪庭晃了晃脑袋,走回了病房里。
他脱掉身上的西装放在床下的沙发,单腿跨坐到床上,躺在了苏晚身边,小心地环住她的后背。
苏晚似乎醒了一瞬,往他怀中缩过来,嗓音哀伤地喊,“Cassini(卡西尼)。”
她额上有冷汗,也许又陷在什么虚空的噩梦里,又把他认错了。
弥纪庭低头擦去她的额汗,吻她的头发,不强行唤醒她的意识,顺着她的话说,“Der Saturn wartet auf Cassini.(德语:土星在等卡西尼。)”
“Der Saturn(德语:土星。)。”她含糊地重复他的德语发音。
他把她抱得更紧,“Deinen Saturn。(德语:你的土星。)”
她好像苏醒得更多了点,攀着他肩膀的手微微收紧,脑袋也枕在了他的心脏上。
“Mein Saturn。(德语:我的土星。)”说着,她的唇印在他的心脏位置,“mein Lieber。(德语:我的挚爱。)”
哪怕隔着他的衬衫,她的吻还是像火星溅落在干燥的草薪,于是他把她抱上来一些,回吻她的小鼻子和嘴唇,同时回应她说,“Meine Herzensgeliebte。(德语:我的挚爱,但用词更正式。)”
苏晚听着轻轻地笑了一声,应是懂了他的意思,但她的双眼仍闭着,翘着嘴角,“我想起来了,你还欠我一封德语情书。”
弥纪庭仰起头,下颌亲昵地蹭她额头,“嗯,我写好了,睡醒就给你,现在,让我抱着你睡一会。”
彼此都不再说话。
在冷涩的深秋大雨里,彼此依靠着,听呼吸声和窗外雨声悱恻一整夜。
苏晚又做了一场梦。
梦里,十六岁的她拿着出国机票通过闸门的时候,抱歉地对地勤人员说,她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忘在了家里,必须马上回一趟家。
她把行李箱扔在原地,跑着回到候机大厅,看见玻璃门外的妈妈坐上苏家大伯的车。
她一边喊一边追着那辆车,眨眼就来到苏家老宅的铁门前。
门后的那条路长长的,仿佛连同天际。
她一直跑,跑到大伯的别墅前,发现妈妈站在绿的草坪上,身边陪着一个穿正装的男人。
那个男人看见她,转过头,鼻梁上架着半框眼镜,笑着对她张开手臂,“你就是晚晚?我是爸爸啊!”
她往后退,“不,你不是。我爸爸不应该长成你这样。”
自称爸爸的男人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发,“那晚晚觉得爸爸该是什么样子?”
“你应该——”
话音未落,梦醒了。
苏晚猛地睁开双眼,一下回到现实。
因为梦境的残存,她无法控制地,把想对梦中人说的话对现实的人说了出来。
“你应该戴着全框的银色眼镜,你还应该,很爱我。”
站在她床下的弥纪庭手里握着一只温水杯,似乎被她的话提醒,他几乎没犹豫便说,“Ich liebe dich, mein sü?es M?dchen.(德语:我爱你,我的甜心。)”
漫长的睡眠醒来,苏晚的嘴唇有些干裂。
她不适地舔了舔,眼神带着点茫然,对弥纪庭摇头。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爱你。”他翻译成中文。
苏晚第一次听他讲这么直白的话,感到害羞,一下抓过他端着的水杯,却因为力量不够,和他一同握在杯身上。
指尖交错的瞬间,她的心里后知后觉地漫上一层淡淡的甜。
“哦,”她抿着嘴角笑,“你声音太小,我没怎么听清。”
弥纪庭用另一只手拿走水杯,放在床头,原本那只手扣住了她的指缝,“Ich liebe dich.(德语:我爱你。)”
“Ich liebe dich auch.(德语:我也爱你。)”说完她去床头找水喝,粉色舌尖伸进杯子里。
弥纪庭耐心等她喝完水,将她抱过来继续吻她并继续告诉她,“Ich liebe dich.”
没有女人能抵抗得了弥纪庭的深情。
苏晚感觉自己变成了一颗夏日挂在果园的桃子,被吮咬,极尽发散着诱引的香味,也被逗起无法自控的贪念。
“把我喝进胃里吧!弥纪庭,请你把我喝进胃里。”
她听见自己在他耳边这样说,自己羞得脸颊发烫。
但弥纪庭只是吻着她,什么都没做下去,什么都不能做。
他不敢忘了医嘱。
尽管苏晚术后几乎没出现明显的临床排斥反应,状态超乎寻常的好,但某些过于亲密的行为仍然需要在具备条件的情况下发生。
他需要等,至少一年,也有可能是三年五年。
明确的内疚感涌上来,驱使弥纪庭下床反锁了病房的门,他脱了所有衣服只是和她拥抱、亲吻,用德语、英语或者中文的甜言蜜语融化她,取悦她。
秋雨好像停下了,只剩躁动的秋风一遍遍撞击窗玻璃。
沉沉睡去,不知过多久,窗外的天幕又黑了。
弥纪庭盯着那一片漆黑,小声对苏晚说,“除了土星,人类也对其他星球进行过探测,比如,火星车‘祝融号’。”
苏晚眯着眼看他,“祝融号?”
弥纪庭说,“对,火星车‘祝融号’在2022年5月18日进入冬季休眠模式,因为不可预知的火星沙尘累积,导致它发电能力降低,截止2025年10月,‘祝融号’仍在火星上,仍在等待苏醒的两个条件成熟。”
苏晚神色微怔,趴在他胸口,“那你觉得,它还能苏醒吗?”
站在科学的角度分析,祝融号苏醒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但弥纪庭认真地鼓励她,“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