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烈乘坐马车回到靖远侯府。
府门前的石狮在月光下肃立,仿佛也沾染了今夜不寻常的气息。
老管家徐福迎上来,脸色在灯笼的光晕下显得有些凝重,他低声道:“侯爷,府上有客。”
徐烈脚步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徐福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是秦王殿下。未走正门,已在侯爷的内院书房等候多时了。”
果然来了。
徐烈心中并无太多意外。
今夜麟德殿上那枚如朕亲临的龙符,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必然迅速扩散至每一个角落。
李世民,这位嗅觉最敏锐的潜龙,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选择沐休日夜晚拜访是试探,而此刻,在皇帝刚刚赋予他超然权力之后,直接登门,便是要一个更明确的态度。
“知道了。守住内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内院。”徐烈吩咐道,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福躬身领命,悄然退下安排。
侯府的内院书房,远离前庭的喧嚣,窗外几丛修竹在夜风中沙沙作响。
徐烈推开书房门,只见李世民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中月色,玄色的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听到开门声,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宴席上的酒意,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深邃。
“殿下深夜驾临,臣有失远迎。”徐烈掩上门,拱手行礼,姿态一如既往的恭敬,却也没有丝毫惶恐。
今时不同往日,那枚龙符,无形中改变了许多东西。
李世民微微一笑,笑容却未达眼底:“孤不请自来,叨扰寻呈了。只是今夜月色甚好,宫宴之后,反而无心安枕,想起寻呈府上清幽,便冒昧前来,想与寻呈再品一杯清茶,不知可否?”
理由冠冕堂皇,无可指摘。
徐烈做出请的手势:“殿下屈尊,是臣的荣幸。只是寒舍简陋,唯有粗茶,恐怠慢了殿下。”
两人在窗边的茶榻分宾主坐下。徐烈亲手沏茶,动作不疾不徐,氤氲的热气暂时驱散了些许空气中的凝重。
徐烈亲手递茶给李世民,他伸手接过茶,手指摩擦了一下徐烈的手背。
“父皇对寻呈真是信重有加。”
李世民终于开口,声音夹杂着暧昧的气息,“紫金龙符,自晋阳起兵以来,得此殊荣者,不过仅此寻呈一人。”
徐烈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抬眼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陛下隆恩。”
李世民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却不饮用:“隆恩?除此之外,寻呈可对父皇有些许超越忠臣的不同?”
他目光紧紧锁定徐烈,并非疑问,而是确信。
这话,几乎是在挑明李渊赏赐的背后,藏着某些不可见人的东西。
徐烈沉默片刻,手指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
“殿下所言,臣岂能不知。”徐烈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陛下…他老了,殿下让他一回,又何妨。”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一片云遮住了月亮,庭院内光线暗了下来。
徐寻呈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案上摊着一张大唐疆域图,与甘露殿李渊看的那张颇为相似。
他的手指点在北方突厥的位置,然后缓缓划过陇西、河东,最终落回长安。
“殿下,”徐烈背对着李世民,声音清晰而坚定,“臣,忠君。”
这几乎是在暗示这个君是谁,是李渊,也是李世民。
李世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笑容,他走到徐烈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尺余。
“寻呈信本王,本王又岂能辜负寻呈。”
徐烈没有再多言,眼神里带着一抹深意。
无形的同盟,在月隐云层的深夜,悄然达成。
“茶凉了,本王也该告辞了。”
李世民收敛了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寻呈留步,不必相送。”
他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从侯府的侧门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徐烈独自站在书房中,窗外,云层散开,月光重新洒满庭院,清冷依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枚紫金龙符似乎还在隐隐发烫。
次日,太极殿。
金銮内殿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
文武百官肃立,但无数道余光都似有似无地扫向武将前列,站姿挺拔的靖远侯徐烈。
龙椅上的李渊,冕旒垂旒,面容隐在珠玉之后,看不出丝毫情绪,仿佛昨日那个在甘露殿吐露软弱的皇帝只是虚影。
朝议开始。
按例处理了几件边关军报和地方政务后,一种山雨欲来的寂静笼罩了大殿。
果然,短暂的沉默后,户部尚书王珪,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老臣,手持玉笏,稳步出列。
“陛下,臣有本奏!”王珪声音洪亮,带着文官特有的声调。
“准奏。”李渊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平淡无波。
王珪深吸一口气,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徐烈。
随即面向御座,朗声道:“臣弹劾靖远侯徐烈!昨日蒙陛下天恩,赐下紫金龙符,此乃旷世殊荣,人臣极致!”
“然,臣闻侯爷得此重器,非但无谨慎惶恐之心,反于昨夜在府中私会藩王,密谈至深夜!此举着实令人骇然!”
他顿了顿,让话语在殿中发酵,继续慷慨陈词:“紫金龙符,关乎国器,持符者当避嫌远疑。靖远侯得符之初,便与藩王深夜暗会,瓜田李下,难免引人猜忌!”
“臣请问靖远侯,与秦王殿下深夜密谈,所为何事?是否与这紫金龙符有关?是否有违人臣之礼,结党营私之嫌?!”
“陛下信重,岂可如此辜负?!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以正视听,以安朝纲!”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虽然不少人都猜到秦王可能会去找徐烈,但被王珪如此直接、严厉地在朝堂上弹劾出来,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结党营私,尤其是手握“如朕亲临”龙符的武将与实权藩王结党,这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罪。
王珪不愧是太子麾下的干将,这一击,又准又狠,直指要害。他不仅弹劾徐烈,更将秦王也拖下水,意图一石二鸟。
太子李建成垂眸而立,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齐王李元吉则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
秦王李世民站在武将班列前方,面色沉静,但微微抿紧的嘴唇显示他内心的波澜。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徐烈身上,看他如何应对这雷霆一击。
李渊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靖远侯,王尚书所奏,你有何话说?”
徐烈面无表情,内心嗤笑一声,缓缓出列。
这时候就靖远侯了,昨日还是寻呈,善变的帝王。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王珪,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正在攻击自己的政敌,倒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王尚书。”
徐烈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弹劾本侯与秦王殿下深夜暗会,结党营私。本侯倒想先问问王尚书……”
“你身为户部尚书,执掌天下钱粮、户籍、税赋,可知‘卖官鬻爵’四字,该如何论罪?”
这话问得突兀之极,如同平地惊雷,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王珪更是猝不及防,脸色微变,强自镇定道:“靖远侯!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本官在弹劾你结交藩王之事。”
徐烈却不理他,继续用那平稳得令人心寒的语调说道:“《武德律》有载:官吏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视情节轻重,或革职流放,或抄家问斩。”
“王尚书熟读律法,想必比本侯更清楚。”
他踏前一步,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王珪:“既然如此,那就请王尚书当着陛下和满朝文武的面,解释一下……”
“自武德三年至今,你暗中售卖长安、洛阳、太原等畿辅要地,以及江南富庶州县的实缺官职,共计三十七员。”
“所得金银珠宝,折合铜钱逾百万贯。这些钱财,如今藏在终南山别院的密室中,此事,你该如何解释?”
满朝文武更是惊得目瞪口呆。
卖官鬻爵,历朝历代都是重罪,更何况数量如此巨大,金额如此惊人。这若是真的,王珪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徐烈继续道,声音铿锵:“至于王尚书弹劾本侯与秦王殿下密会之事……昨夜秦王殿下确实到过臣的府邸。”
他坦然承认,让众人又是一惊。
“然,殿下此行,非为私谊,更非结党!”
徐烈目光扫过群臣,最终落回御座,“殿下是因北疆突厥近来异动频繁,忧心国事,知臣曾与突厥交手,故而不顾夜深,亲至臣府,询问边关防务细节,探讨应对之策。”
“此乃殿下忧心国事,勤于王事之体现,何来结党营私之说?!”
“难道与藩王商讨军政要事,便是罪过吗?若如此,兵部、都督府诸公,岂非日日皆在结党?!”
“反倒是王尚书你…”
徐烈矛头再次指向面如死灰的王珪,“身为户部之首,本应清廉自守却利用职权,卖官敛财,蛀空国本。”
王珪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瘫倒在地。
嘴里只能念叨着,“陛下……陛下饶命……臣……臣……”
整个太极殿,死一般的寂静。
先前那些或明或暗等着看徐烈笑话,甚至准备落井下石的人,此刻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徐烈分明是一头蛰伏的猛虎,其手段狠辣的令人胆颤。
李渊高坐龙椅,静静翻看着那本册子,良久,他合上册子,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冰冷的声音响起:
“来人。”
殿前武士应声而入。
“将王珪摘去官帽,剥去官服,押入天牢,候审。”
“着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三司会审王珪卖官鬻爵一案!靖远侯徐烈,协理此案,必要时,可凭紫金龙符,调动所需人手,彻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
“臣,领旨!”徐烈躬身,声音平静,仿佛刚才那场雷霆般的反击,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站在殿中,目光再次扫过噤若寒蝉的群臣。
终于,冗长的朝会在一种微妙的压抑感中结束。百官依序退出太极殿。
徐烈正欲随人流离开,一名低阶武官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侯爷,秦王殿下有请,于秦王府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