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村的清晨,雾是活的。
乳白的、湿润的雾气,丝丝缕缕,从青绿的田垄间慢悠悠地升起来,缠绕在屋舍的檐角,挂在低垂的稻穗尖上,像老天爷随手撒下的一层薄纱,轻轻笼着这片沉睡的土地。
楚大伟照例扛着锄头去了棉田,身影在雾里渐渐模糊。
林晚晚留在小院里,正弯腰把昨天摘下的棉花摊开在竹匾上晾晒。雪白的棉絮铺开,像新弹的云朵。
院门就在这时被轻轻叩响了两下。
“晚晚!快开门呐!我带人来啦!”门外是萧杭宇兴奋的声音,穿透薄雾,带着点压不住的雀跃。
林晚晚快步过去拉开木门。萧杭宇咧着嘴站在晨光微熹里,露着一口白牙:“晚晚,老顾这人办事就是靠谱!”
他侧身一让,露出身后两个人影,“喏,这位是大强,老顾以前在码头扛大包时的老伙计,听说老顾要人,他可是直接辞了码头经理的活过来的!”
叫大强的汉子往前挪了半步。
皮肤是常年日晒风吹的黝黑,身板厚实得像一堵墙,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显得有些局促。
他咧嘴憨厚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晚小姐是吧?震哥之前帮过我,我大强没别的本事,就是认准人要知恩图报!以后有啥粗活重活,您尽管招呼!”
萧杭宇又指向旁边另一位:“这位是老金,正经的江家棉纺厂老师傅!老顾在厂里那会儿,老金就是他最倚重的技术大拿!只要是跟棉花、跟织布沾边的,就没他不通的!”
老金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老式黑框眼镜。他人很瘦,像根绷紧的弦,穿着件半旧的灰色中山装,浆洗得干干净净。他没多话,只对着林晚晚沉稳地点了点头。
“快请进快请进!”林晚晚连忙招呼,“进村的路不好走,辛苦了,先进屋喝口茶歇歇脚。”
三人鱼贯进了小院。老金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径直落在了林晚晚刚从屋里抱出来的另一筐棉花上。他几步上前,伸手就从筐里捞起一大捧。
异常灵活的手指捻开棉絮,仔细地剥开,轻轻拉扯,感受着纤维的韧性和弹性,又放在眼前细细审视棉绒的长度和色泽。
“细绒分明,蓬松度极佳,纤维长度也足……”老金喃喃自语,镜片后的眼睛越来越亮,猛地抬头看向林晚晚,“这是一级棉!真正的上等好棉!这地方……能种出这种品相的棉?种棉的人呢?我得见见!”
林晚晚正端着粗瓷茶壶和几个碗出来,听到老金这毫不掩饰的惊叹,心头像被温热的泉水漫过,脸上绽开由衷的笑容:
“是楚大伟种的。他在田里呢,过会儿就该回来了。金师傅,您先喝口茶润润嗓子。”
老金接过茶碗,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碗沿,心思显然还在那筐棉花上。
刚坐下没一会儿,院门外又热闹起来。
得了信儿的村民,三三两两抱着自家刚收的棉花,探头探脑地来了。凤凰村闭塞,难得有外面懂行的人来,都想让老师傅给掌掌眼。
老金也没推辞,放下茶碗就站了起来。
他扶了扶眼镜,走到院门口。村民们自发排起了小队伍,眼巴巴地等着。
老金一个个接过棉花团子,动作麻利地剥开、捻搓、拉扯、细看。他话不多,有时只是点点头,有时会指着棉絮低声说几句“纤维短了点”、“绒不够密”、“晒得不够透”。
村民们听得连连点头,眼神里既有敬畏,又有热切的期盼。
……
“刚才看的那些,大部分能达到三级棉的标准,有几户种的,摸到了二级的边儿。”人群散去后,老金回到院里的长条木凳上坐下,端起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口。
“来的时候我也留意了路。向阳镇到渝城,拢共五个小时车程,主要是中间有几段山路窄,会车难。要是能把那几段路平整拓宽,用大货车跑,三个钟头内应该能到。”
“对头!”旁边一直安静听着的大强用力点头,粗声粗气地补充,“渝城码头我熟!那地方水陆都通,货船多得跟蚂蚁搬家似的!从那边走货,方便得很!”
“那……这事儿真能做?!”萧杭宇眼睛发亮,急切地看向老金和大强。
老金和大强对视一眼,都肯定地点了点头:“能做!”
就在这时,楚大伟扛着锄头回来了,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老金立刻站起身,迎了上去。
两人就在院角那株老槐树下聊开了。一个问得细致入微——选种、下地、施肥、除虫、看天;一个答得朴实无华,全是土里刨食的经验之谈。
越聊越投机,老金布满皱纹的脸上不时露出惊叹和赞许,楚大伟也渐渐放开了拘谨,黝黑的脸上泛着光。
“哎呀呀!”老金听完楚大伟讲他如何伺候那些棉花苗,忍不住拍了下大腿,感叹道,“你这哪是在种庄稼啊,你这分明是在养金疙瘩啊!”
楚大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夸奖弄得有点懵,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憨憨地问:“可…可俺种的就是庄稼啊。”
“噗嗤……”林晚晚和萧杭宇没忍住,笑出了声。连一旁的大强也咧开了嘴。
午后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满小院,晾晒在院坝里的棉花白得耀眼,像铺了一地的云。
笑声在棉花堆里打着滚儿,飘向远处青翠的山峦。
村长也闻讯赶来,听完了众人的打算和初步计划,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拍着楚大伟的肩膀连声说好,当场就拍板表示村里全力支持。
……
第二天,向阳镇。
萧杭宇指着路边一座带院子的旧仓库,脸上是藏不住的得意:“喏,就这儿!怎么样?老顾的钱一到账,我立马就搞定了!原先就是存棉花的,里头架子、通风口都是现成的!价格嘛,绝对公道!”
林晚晚看着眼前这座灰扑扑但还算齐整的仓库,揶揄道:“哟,萧大少果然厉害!快说说,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怎么说服人家的?我记得之前租个角落放点东西都贵得要死呢。”
“嗨!”萧杭宇大手一挥,牛皮吹得震天响,“那要看谁出马!小爷我往那儿一站,气场全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展望一下咱们合作共赢的美好未来……当然啦,主要还是靠实力和诚意!”
他挺起胸膛,死活不肯承认是打着顾震和楚一言这两尊大佛的旗号才顺利压下了价。
“得,你不说拉倒。”林晚晚翻了个白眼,嘴角却忍不住弯了起来。
仓库里已经堆放了一些村民提前送来的棉花,散发出特有的、干燥温暖的植物气息。
仓库有了,下一步就是找地方建轧花厂。
棉桃采摘下来是籽棉,得用轧花机把宝贵的棉纤维从棉籽上剥离下来,再用打包机压成紧实的皮棉包,才好长途运输,也方便储存。
等轧花厂上了轨道,再一步步建更完备的棉纺织厂。
……
回到临时落脚的小屋,林晚晚看着桌上摊开的账本和规划草图,心里那点不安又浮了上来。
她拿起桌上的老式拨盘电话,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嘟…嘟…”
“喂?”电话那头传来顾震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
“顾震,是我,晚晚。”林晚晚握紧了听筒,“我还是有点担心,我们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快太大了?虽说你是江氏集团的副总,可动用这么大一笔资金……万一……”
“老金和大强,都到了吧?”顾震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能抚慰人心的沉稳力量。
“嗯,到了。金师傅看了咱们的棉花,评价很高。大强哥也看过了,都说可行。”林晚晚如实回答。
“那就好。”顾震的声音清晰而笃定,“老金是技术上的定海神针,大强踏实可靠,他们的经验,你们要好好听。至于资金……你完全不必担心。
“江镇岳已经把开拓西部市场的权限完全下放给我了。在凤凰村这边投资建轧花厂、乃至后续的纺织厂,是经过评估、符合公司长远利益的商业决策。”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温度:“当然,要说私心,也有。我希望你和老萧,能以资源和管理入股的方式,成为这个新厂的核心股东。当然,江氏集团作为大股东,会占据主导。对了,”
他话锋一转,“给咱们这个新厂子,想好名字了吗?”
林晚晚握着听筒,目光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给简陋的小镇街道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她沉默了片刻,心底那个盘旋了许久的名字脱口而出:“就叫‘织梦’吧。织梦棉纺厂。”
“自从来到这里,经历的一切,都像一场曲折又充满希望的梦。建这个厂,就是想把梦里那点光亮,一点一点,织成看得见摸得着的布匹……希望总有一天,我们能把这个梦织完。”
“织梦……”电话那头,顾震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里仿佛也染上了夕阳的暖意,“好名字,就叫织梦。晚晚,相信我们,一定能早日……从这‘梦境’里,回到属于我们的地方。”
放下沉甸甸的电话听筒,林晚晚长长吁了口气,心头的重压似乎轻了些许。
刚转过身,就看到萧杭宇和楚大伟勾肩搭背地从外面走进院子。
萧杭宇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一向沉默的楚大伟也咧着嘴憨笑,两人经过这段时间同吃同住同劳动,早已没了当初的剑拔弩张,熟稔得如同亲兄弟。
“晚晚!快来!”萧杭宇一眼看见她,立刻招手,“老金和大强动作麻利,轧花厂的地皮都看好了!就等你去拍板!”
“对,”楚大伟用力点头,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那…那地方可大了,又敞亮!”
“好!快带我去看看!”林晚晚心头一热,几步迎上去,自然而然地伸出双手,一边一个,牵住了萧杭宇和楚大伟的手腕。
三人就这样并肩走出小院,融入了向阳镇傍晚的街巷。街边小饭馆飘出炒菜的油香,杂货铺门口坐着摇蒲扇的老人,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笑声在巷子里回荡……浓烈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林晚晚牵着两个伙伴,脚步轻快,仿佛也带着凤凰村那洁白的棉花和向阳镇这温暖的烟火气,一同汇入了通往远方的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