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慵懒地泼洒在江宅的深院里,青石板路反射着温吞的光。
江雪月踩着细细的高跟,步履娉婷,左手亲昵地挽着一位女子。
那女子一身浅灰素绸旗袍,围着羊绒披肩,既勾勒出成熟丰腴的曲线,又敛去了过分张扬的艳色,只在行走间,腰臀处漾起微妙的涟漪,透着一股浸到骨子里的、分寸恰好的妩媚。
书房里,檀香混着新墨的气息。江镇岳正悬腕挥毫,笔走龙蛇,泼洒着“上善若水”四个遒劲大字。
门外传来女子清越的谈笑声,随即是两声克制的轻叩。
“进来。”
门开了,江雪月带着一阵香风进来,声音带着刻意的欢快:“哥,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啦!”
她笑盈盈地侧身,将身旁的女子轻轻往前一带,“这是沈家三叔家的念姝呀!念姝的爷爷和我们爷爷可是嫡亲的堂兄弟呢!小时候总来我们家玩的,哥你还记得吧?”
沈念姝上前半步,姿态优雅地微微欠身,一股清雅的茉莉暗香随之浮动,无声无息地弥漫在沉郁的书房里。
“好久不见,江哥。”她声音温软,尾音带着南方特有的糯意,轻飘飘地绕在梁柱间,又柔柔落下。
江镇岳抬了抬眼,神色如古井无波,只从喉间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在她脸上略一停留便收回,继续专注于笔下的墨迹:“坐吧。”
书房沉静,空气里只有墨香浮动。一扇缠枝莲纹的紫檀木屏风半掩着,隐约透出窗外那片沉甸甸的石榴红。
墙上,一张泛黄的照片悬在显眼处,是何晚秋与江镇岳年轻时的合影。照片上的女子笑容温婉,眉眼弯弯,时光将那笑容晕染得朦胧而遥远,像隔着一层薄雾。
沈念姝的眼波流转,极自然地扫过那张照片,旋即移开,落在窗外那株果实累累的石榴树上,笑容得体而怀旧:
“记得小时候来府上,老夫人就爱坐在这院中的藤椅上,一边教我绣帕子上的缠枝莲,一边说,‘女孩子的心啊,得像这丝线一样,静下来,理顺了,日子才能过得熨帖’。”
江镇岳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一滴饱满的墨汁悬在笔尖,终是落下,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浓黑。
他也望向窗外,目光似乎被那沉甸的红果拉远,片刻后才缓缓收回。
再看向沈念姝时,那深潭般的眼底有了些许波动:“你那时皮得很,总趁母亲打盹,偷偷爬上那棵老槐树掏鸟窝。”
沈念姝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风情暗蕴,接话接得滴水不漏:“可不是,后来被伯母抓个正着,手心挨了戒尺,火辣辣地疼,再不敢了。”
江雪月也笑着凑趣:“她呀,小时候就是个哭包,眼泪说来就来,哭起来谁都哄不住,声音又亮,吓得我们几个小的都不敢招惹她。”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恰到好处的唏嘘,“唉,要不是后来沈家三叔执意要把生意迁去上京,说不定现在……”
她恰到好处地住了口,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
几句闲话家常,书房里凝滞的空气似乎活络了些许。
江镇岳搁下毛笔,在宽大的太师椅上坐下,指节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滑的紫檀扶手。
目光再次落在沈念姝身上,带了几分审度,也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女人褪尽青涩、风华内蕴的时候。她身上没有半分商贾之家的市侩烟火气,看人的眼神总是温煦含情,七分得体里藏着三分若有似无的亲昵。
“嫂子走了……也有段日子了吧?”江雪月忽然压低了声音,打破了短暂的融洽。
江镇岳搭在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婉儿那孩子是能干,”江雪月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忧虑和不易察觉的引导,“可女孩儿家,终究是要嫁出去的。这偌大的江家,里里外外,总得有个真正能主事、能镇得住场的女主人才行。”
她目光转向沈念姝,带着刻意的欣赏,“外头那些人,哪个不是盯着江家的门楣,虎视眈眈?念姝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最是稳妥不过。关键是——”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知根知底。”
书房内骤然陷入一片沉静,阳光斜斜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无声飞舞。
沈念姝适时地放下手中一直捧着的青瓷茶盏,她迎着江镇岳的目光,声音依旧温婉,却多了几分担当:
“家父这次让我回来打理江南几处产业的事务,刚安顿下来没几日。老太太待我素来亲厚,若是江哥不嫌弃,我倒是愿意常来陪老太太说说话,解解闷儿。”
江镇岳没有立刻应声,深邃的目光在沈念姝沉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要穿透那层温婉的皮囊,看清内里的纹路。
最终,他只是缓缓地地点了点头,喉间发出一声含糊的“嗯”。
江雪月垂下眼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恰好掩住了嘴角那一抹得逞的、微不可察的笑意。
……
入夜,江宅深处。
两个裹着厚棉袄的女佣缩着脖子,抱着胳膊,远远地守在回廊入口的阴影里,像两尊沉默的石像。
远处不知哪家的看门狗,有一下没一下地吠叫着,衬得这水榭花厅愈发幽寂。
厅内只有了一盏罩着素纱的落地灯,光线昏黄暧昧。
江雪月裹紧了她那件华贵的织金云纹披肩,金线在暗处幽幽反光。她端着细瓷茶碗,慢慢吹着气,
“看见了吧?我哥对你,是满意的。他那性子,只要没开口拒绝,那就是默认了。哼,难为他为大嫂守了这么些年清心寡欲,男人嘛……”
“我知道。”沈念姝坐在她对面的藤椅上,捧着同样的茶碗,语气淡然无波,仿佛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可他毕竟是你亲哥。我们这样……”
“亲哥?”江雪月像是被这个词刺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
“他眼里除了江家的权柄和他那两个宝贝儿女,何曾真正把我当亲妹妹看过?他让我嫁给赵明诚那个窝囊废!守着几间半死不活的破铺子,要不是我这些年豁出脸面回娘家打秋风,我和策远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她眼中闪着不甘的光,“幸好……幸好当初我豁出去跟他闹,策远才跟了我的姓!”
沈念姝沉默地听着,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昏黄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
“若只是我一人,也就罢了。争什么?抢什么?横竖都是命。”江雪月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染上一丝母兽护崽般的狠厉与温情,
“可策远呢?念姝,策远这孩子你是见过的!性子是沉静了些,不爱多话,可做事有章法,待人接物有礼有节,族里多少长辈私下里都夸他稳重厚道,是个能成事的料子!”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披肩滑落些许也浑然不觉,
“凭什么?凭什么将来江家这泼天的富贵,偌大的家业,都要白白落到江柏云那个败家子,落到江婉儿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野丫头手里?”
“就凭他们是大哥的种?我江雪月生的儿子,难道就低人一等?我这个做母亲的,难道不该为他争一争?”
沈念姝抬起眼,目光在昏暗中显得异常平静,“可你之前不是说,江柏云……不足为虑?”
“柏云?”江雪月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的冷笑,“那就是滩糊不上墙的烂泥!靠着策远自身的本事,加上我在族中老人跟前周旋走动,本来已有不少人暗中属意策远,眼看水到渠成……偏偏!”
她咬牙切齿,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偏偏江婉儿回来了!带着那个该死的长命锁回来了!把我苦心经营多年的局面搅了个天翻地覆!”
她猛地灌了一口茶,“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丫头心机深得很!把我妈哄得晕头转向,把她当心肝宝贝!连我哥……我哥居然动了让她进公司管理层的心思!”
“我还听说,等她和贺家那小子的事若是成了,我哥还要从自己名下划股份给她当嫁妆!她一个半路捡回来的野丫头!她凭什么?!”
妒恨烧红了她的眼睛。
沈念姝静静地看着她发泄,直到她气息稍平,才缓缓开口,“那你打算怎么做?需要我做什么?”
江雪月深吸一口气,凑近沈念姝,声音带着蛊惑和不容拒绝的意味:“简单。我会帮你,让你顺理成章地走进江家,走进我哥心里,走进老太太眼里,一步步坐上江家主母的位置!
“你也清楚,你们沈家如今在江南的生意举步维艰,急需江家的援手!没有我帮你铺路搭桥,你想跨进江家这道门槛,难如登天!”
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算计的寒光,“而你,只需要帮我做一件事——盯紧江婉儿那个小贱人!”
“一个走丢了十几年、音讯全无的人,突然就回来了?”江雪月的语气充满怀疑和刻毒,“上次让她侥幸蒙混过关,不过是仗着那个长命锁!她一定有问题!”
她再次凑近,几乎贴着沈念姝的耳朵,气息冰冷:“而且,我听说现在国外有种新东西,叫什么‘DNA鉴定’,说是能验出血脉亲缘,比滴血认亲准一万倍!”
“这东西才刚兴起,国内知道的人凤毛麟角。我已经托了朋友那边的路子,在悄悄打听门道……我要你帮我……”她的声音低下去,化作一串模糊的耳语。
沈念姝微微侧首,安静地听着。昏黄的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流转。
夜风穿过回廊,呜咽着,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进沉寂的池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