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桢赶来的时候,程宥正靠在一辆警车上喝矿泉水。他在卡车旁捡起了自己的公文包,可惜眼镜已不知去向。此时更多的警车和装甲反应车呼啸而至,□□处理小组正准备进入西翼进行处置,乱糟糟的环境里,找回眼镜的希望更加渺茫,他开始思考怎么在报告里描述该物品丢失的前后经过。
高尚桢被接管现场的拆弹小组赶出楼。他走到安全距离外,抱着手臂开始打量楼宇外观,尤其是剥落的绿藤和多年后终于露出真容的外墙。
他想起秘书引导他们参观这座莞荟苑时,曾大夸特夸他们的安保系统怎么先进,什么楼顶设有红外线感应装置,每隔三分钟会扫描一次外墙,以防有人攀登;然后每层的电梯和楼梯都需要不同密码,监视器二十四小时保持运行……
结果呢?劫匪采用物理 科技手段,先人为屏蔽西侧大门的监控,然后黑进系统,进入楼中,逐层破解每层电梯密码,还在各层楼梯间都安置了小型炸弹,成功到达四楼,前后用时有没有十五分钟?
当然,还有人更夸张,三分钟内徒手从地面攀到楼顶,连红外线警戒都没触发,又用了一个两分钟从天而降,将持枪悍匪全部生擒。
……其实我当时就感觉那个秘书在吹牛。
他脑中的小剧场正回放到这里,有警察上前请示进一步行动。
短短几句交谈后,高尚桢从他手里接过一个纸袋,走到警车旁将纸袋交给程宥。后者打开袋子,看到自己的棕色眼镜完好无缺,抬头向他笑了笑,掏出软布擦去灰尘,仔细戴好。
高尚桢双手插进口袋,看到那对深灰眼眸重新被有色镜片遮住。
“又没有度数,”他下意识的嘀咕起来,“难道为了保护视力?
“谢谢,”程宥收起镜布,平静的回答,“为了保护视力。”
……他倒是从不说谎。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高尚桢叹了口气,他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侧过身和他并排靠在闪着□□的警车上,看拆弹小组进进出出,“反应很快啊。”他评论道。
程宥没有回答,他无法判断这句话的主语指向,幸好交谈对象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我是这帮袭击者,你怎么看?”
程宥快速梳理一下目前线索,"炸弹高概率是民用改装的C4,楼内四个人战术配合熟练,火力配置适当……”
“停停,”高尚桢寻思怎么又是这一套,速速摆手打断他,“我是说对袭击者这么快到这里你怎么看?”
程宥沉吟一瞬,“目前不处于交通高峰阶段,所以很快到达。”
高尚桢:……
“知道了。”高尚桢又叹了口气,深深感到自程宥从天而降加入调查组后,自己这气息一天比一天虚,每天不吐个两三回都熬不过去。
他抱着手臂看着卫其宏在和几个便衣交谈,突然有点感慨。“SWAT最适合你,程宥,下次换这个身份试试,普通警察你不太行。”
程宥侧过头盯着他看,盯了几秒才面无表情的开口,又是一个几乎标准的,毫无瑕疵的回答:“我目前是警务人员。”
眼神有点变硬了啊,哈,怎么?说你不适合当警察不高兴了?
“很好。”不知怎么的,高尚桢突然高兴起来,四周警铃嘈杂,不住有警员和急救人员匆匆跑过,他跟认识的一个防爆组成员挥挥手,看到对方一脸紧张,感触更甚,“幸好机械降神了。”
“这句话是说,”出乎意料的,程宥开始纠正高组长的错误用词,“在没有合理铺垫情况下,戏剧或小说的作者突然安排一个奇迹般的转折。”
他拍掉袖子后蹭上的尘土,公正的下了定论:“保护证人在职责范围内,不是奇迹,不符合机械降神的定义。”
……果然生气了。
高尚桢无言的看着他,张了张嘴,突然笑了,积攒许久的压力与郁闷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伸手拉直程宥肩头的皱褶,“知道了,神。”
程宥瞅了瞅自己西装的肩部,又瞅瞅他。
这应该是个玩笑。他想,但是为什么省略了“机械降”三个字?"
不等他深入思考,高尚桢的问题又密密续上了,“上次潜入警局那个家伙,是不是你们的人?”
“不是。”程宥立刻转换思维,“表面类似,但本质完全不同。”
这时卫其宏气喘吁吁的跑过来,“组长,组长!”他声音拔高,“你讲得对!真神了你!便衣里有问题!今天值班的老梁,就是清沙分局借调来的那个,他没来!海子他们三缺一,拉了调查官打牌……”正在兴奋,忽然发现程宥就在他旁边,瞬间背后一寒,声音不由自主的低了下去。
“好。”高尚桢点头,飞快的下了命令,“你接着查这个老梁。看这帮家伙的架势,肯定有后手,起码有个黑客还在外面,现在几名匪徒都送到医院,告诉各个分局多加派人手,务必可靠,立即封锁犯人所在区域,不准无关人员进出,尤其要留心医护和清洁工,上次纪念医院的事绝不能再发生!我这边处理完马上过去。”
“是!”卫其宏刷的敬了个礼,转身抛开。高尚桢看看程宥,“我们去看看大律师怎么样了。”
程宥放下水瓶,系好领带,“他和助理都没有受伤,我已经确认过。”
高尚桢挠挠后脑勺,颇为无奈,“你不懂……”他还想说什么,很快放弃了,干脆直接下令:“总之跟我来。”
程宥应声而起,“好。”然后与他一起向最近的救护车走去。
调查官程宥所到之处,无论是制服警员,还是便衣警察,都纷纷停止手上动作,脊背挺直,退后两步,为他让行。
林律奚坐在急救车后车厢里,刘律师正神情激动的在激辩,高尚桢不用听,就能猜到对方正在拼命诋毁红驼城,劝林家少爷明天就回赛因港,再看付助理站在一旁,低着头跟个鹌鹑似的,夹在两位律师合伙人之间的滋味显然不好受。
见林律奚一言不发,刘律师还想继续劝,忽然看到高程两人到来,立刻闭嘴,面色僵硬的打个招呼,想怒又想感谢,情绪大概处于“怎么犯人这么快就来”和“警方反应还挺迅速”的两难间。
高尚桢向他点点头,转头看向真正的当事人,“没事吧,林律师。”
林律奚依旧像块完美的坚冰,神色从容,声音冷淡:“我很好。”
“那就好。”高尚桢点点头,抬腕看表,“我赶时间,还得去医院盯着那帮匪徒,所以林律师,对这伙人你有没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
林律奚看着他,一动不动。
“你没有吗?”高尚桢自顾自继续,“我有。我觉得这伙匪徒和八年前犯下银脊劫案的是同一伙人。”
林律奚放在膝盖的手指微微抽紧,旁边刘律师短促的啊了一声,这仿佛提醒了林律奚似的,他朝这个方向投过一眼,面色重归平静。
“我没什么可说的,高警官。”他回应道,声线有点发涩,却坚定。
高尚桢并不恼火,他只无奈摇头,“我们已经尽力了,林律师。但是有时候很多事情是人力不能控制的,就像今天——”他拉长声音,然后向杜蒙面色各异的三人笑了笑,拍了拍程宥的肩,示意可以走了。
两人刚转身,林律奚忽然主动叫住了他们,“等等,”他目光略过高尚桢,定定看住稍后的程宥,喉结滚动数下,艰难开口:“程……程警官,我们是不是见过?”
程宥与他对视一瞬,棕色镜片后的眼神一派平静,“我不记得你。”
林律奚垂下视线,微微笑了下。
他没有再说话。
高尚桢看看林律奚,又看看程宥,太阳穴更疼了。
"走吧。"他轻声说。
自从白行人的尸体被发现后,这两个月高组长就没睡好过,今天晚上又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不仅如此,他还拽上了组员和自己一起加班,包括和他们时差两小时,还在黑夏川实地侦察的界至野。
“组长,查清了!”和其他组员不同,卫其宏因这一天的跌宕起伏而高度亢奋,虽已晚上十一点,他人还是精神得不行,语调也跟着提速,“果然是老梁的问题,就是从清沙分局临时借调上来的那个老梁,他女儿被绑架了,逼迫他说出莞荟苑的内部布置,他没办法,就合作了。”
“没办法?”高尚桢冷笑一声,然后问,“他女儿救出来没有?”
“人没事,就是受点惊。”卫其宏回答,“被关在附近一个废弃库房里,已经找到了。”
“那就好。”高尚桢又追问,“匪徒怎么知道老梁参与保护?”
“是他小舅子。”卫其宏也查清了这点,“他妻弟一直跟□□不清不楚,上周家庭聚会老梁无意中跟他提起自己要去莞荟苑的事,没几天他女儿就出事了,他妻弟已经被控制起来了,盛姐……副组长正在审问。”
高尚桢深吸口气,好不容易把这股邪火憋回去,“要跟新上来这批便衣再强调一次工作纪律!这种事不能发生第二次!”
——我们红驼警方的脸都给丢光了。
他状若无意的扫了一眼坐在门口的程宥,后者仍旧如投影一般,安静得毫无存在感。
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了,盛苒率先走进来,后面跟着安月见。
对这位刚下飞机就直接进入审讯室的副手,高尚桢只是站起身跟她握握手,简单一句辛苦,随即开门见山,“医院那边几个匪徒受伤不轻,暂时无法开口;而且我估摸就算醒了,以他们的行事风格恐怕也很难在短时间撬开嘴,所以老梁这个妻弟的口供目前很关键,这才让你没回家就到警局来。”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突然有点抱歉,“对不起,耽误你见孩子了。”
盛苒推了推眼镜,虽然满脸疲惫,还是笑了,“没关系,我理解,组长。”
她将几张打印出来的口供报告递给高尚桢,“梁警官的妻弟叫张昌平,据他交代:这伙人大约三个月前突然出现在红驼,对做武器走私一类很感兴趣,为此和他搭上了线。”
“走私?一共几个人?”高尚桢皱眉,“缉私组那边知道情况吗?”
“大概七八个人左右,缉私组还不知道他们。”盛苒摇头,咳嗽了几声,“张昌平说这伙人非常低调,而且一直处于打探情况做准备的阶段,他对他们也了解不多,就感觉出手非常大方,行事也很利落,他无意中听过几人对话,好像是从东部过来的。”
“七八个人?东部?”高尚桢重复了一句,“真实姓名不知道?”
“张昌平说,平时都是对方主动联系他,他只知道对方彼此称呼外号,他就见过三个人。”她低下头,“我已经让他认过照片,他说这里面三个人分别叫做黑卡,烫石和火炉。”
“只有三个?其他几个人呢?”
盛苒摇头,“他没见过,”看着高组长微露失望的眼神,又补充一句,“不过他无意中听过称呼他们的老大,叫牙。”
“牙?”高尚桢重复着这个名字。
视频那端的黑夏川,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半,界至野被老大从床上抓起来开会,本来上下眼皮直打架,听到这个名字,身体突然挺直,眼睛瞪得溜圆:“等等,老大,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剧烈晃动的手机视频里,界至野也不顾自己穿个大花裤衩被同事看到,跳下沙发去外套里掏出本子猛翻一通,一遍翻一边嚷嚷:“就是这个人,对,牙!我不是报告说查到这边有个团伙42年消失的,叫蛇矛吗?今天我又去找了老鬼头,他想起了里面几个名字,其中有个就叫牙!老大我都写报告里了,敢情你没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