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警车将纪念医院重重包围。
界至野匆匆跟高尚桢汇报,“老大,那个卡车司机送去急救了,应该没大事,这是从他身上搜到的。”说着将一张本地驾照递过去。
高尚桢接过,“你今晚在这里守一夜,我去提人。”又看了看脸上被玻璃渣割出几道伤口的卫其宏,“你去处理一下。”
卫其宏拽拽衣服,“没事。”被界至野一拳砸上肩头,“快点吧,别装了。”这才咽了口吐沫,回头张望。
界至野难得展示同情心:“别心疼你的车了,少爷,这是工伤,局里肯定给报销。”
卫其宏喊冤,“我不是看车,我是看程……”他顿了下,“看调查官去哪了。”
这回轮到界至野哑巴了,半天才凑近高尚桢小声递话:“老大,这人不简单啊,有两下子。”看老大斜了自己一眼,讪讪改口,“……有好几下子。”
高尚桢没吭声,将驾照塞入口袋,一抬头,看到程宥从侧门走出。
门廊顶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双手刚洗过,指间干干净净,不曾留下半丝血迹。
这晚高尚桢在医院长廊上睡了一夜,每次闭上眼,耳边就不断传来砰砰砰的枪击声,一枪,又一枪,每一枪都打在了他的心脏上。
最后他干脆不睡了,脱下外套给打着鼾的卫其宏盖好,悄无声息的到西侧窗前,望向那座灯光暗淡的摩天大楼。
“……九点钟方向,摩天大楼,十四层到十六层之间。”
他默默看了很久,摸出一块巧克力,送进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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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卡司机虽然外伤不轻,倒没生命危险,三点多就清醒了。高尚桢冲急诊室咣咣咣一通问,到手一堆信息,却半条有用的都没有。
“他说自己是被雇来的,对方付钱,让他给出院的情敌一个教训,撞了车跑就行。他没见到雇主的样子,全部通过电话联系。那个电话号码也是一次性的,其他情况还在核实。”高组长黑着眼圈,在八点例会上将最新进展同步给各位组员。
因为盛苒从凌顿归来,三天来刑事组首次全员集合,除了……高尚桢刚想到这里,会议室的门已被拉开,一身挺括西装的程宥无声无息入内,他手里捏着矿泉水瓶,就近在折叠椅上坐下。
卫其宏跟组长熬了一宿,本来哈欠连天,突然看到他猛一个激灵,一刹那瞌睡就没了影子。
对他的小动作高尚桢装没看见,继续给大家通报案情进展:“……狙击手的伏击位置已经查到了,缔结大厦十五楼。”
界至野听得差点蹦起来,“啊!不是,那栋楼离医院直线距离超过五百米了吧!这枪手得神成啥样呀。”刚说完他就觉得不对劲。
……不对,这里还有个更神的。……
他紧张的吸溜下嗓子,悄悄溜了一眼调查官,见后者手握水瓶,坐在那里跟个木乃伊一样,不由下意识的绷直身体。
对会议室中的暗潮汹涌视若无睹,高尚桢合上本子,捏了捏眼眶,“现场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信息室已去调沿路监控了,如果不出所料,应该也不会给我们留下太多线索。”
他抬起头,环顾在场的警官,“大家说说意见吧。”
会议室中沉闷得吓人。
盛苒率先打破平静,她推了推眼镜,看向组长,“那位保镖……”
高尚桢长长吐口气,摇了摇头。
盛苒沉默了一瞬,“……其他人怎么样?”
“林律奚伤口有一点恶化,其他人只受了些轻伤。”高尚桢目光投向门口的程宥,“幸亏调查官在场。”
后者拧紧瓶盖,闻言笑笑,算是回应。
盛苒将在一切看在眼里,不免诧异,不过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转头看向卫其宏贴了满脸的创可贴,提出了第一个问题:“这种情况下,林律奚还是什么都没说?”
高尚桢没出声,瞅了眼界至野,后者在律师病房外守了整夜,此时被上司一眼盯过来,赶紧摇头,“没,我还寻思趁他情绪激动说不定能问出点什么,结果嘴缝得老严实了。副组长,你发回来的录音我听了,我觉得没准真在袒护他那个同学,索,索什么来着。”
“索骁。”安月见在旁小声补充。
界至野拍了下桌子,“对!就这个名,所以宁可被打死也不说。”一激动就摸出了烟,发现大家都在看自己,赶紧连烟带手一起塞入了桌底。
安月见小心提出异议,“不对吧?如果是索骁,他为什么要针对林律奚?他们关系这么好。”
卫其宏摇头,“针对林律奚的不一定是索骁,别忘了,潜入局里的那个人特别瘦小,可在医院假冒医生要去杀林律奚的又高又大,明显是俩人。”
安月见被他提醒,也迅速反应过来,依旧费解,“如果不是索骁,那林律奚到底为什么不肯说?”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
片刻寂静之后,高尚桢敲敲桌子,“在进一步了解索骁的情况之前,我们还不能贸然作结论。现在几乎可以断定的是:白行人和宫达良都参与了当年银脊大案,很可能这就是导致他们八年之后被杀的原因。”
“我们当务之急,一是查清案件具体情况,录音里方楚说很多劫匪,肯定不止白和宫两个人,我们要挖出更多细节;第二点,还是得从林律奚身上入手,他是连结银脊劫案和两起凶杀案的锚点,一定要撬开他的嘴巴。”
刑警们一面认真记录,一面点头。
界至野摸着下巴,斟酌开口,“老大,关于你说的第一点,我有个想法。”
“我觉得吧,这伙儿去抢银脊的劫匪不一般。那地方可是个赌场,都能吸引一帮公子哥坐私人飞机去玩,平时更不能少了达官贵人,这安保必须得过硬。”
“这帮人敢打银脊的主意,肯定是个做惯了的团伙,那既然这样,道儿上的名声也准小不了,绝对有人知道他们的底儿,现在问题是我们离得太远,摸不着那边情况。”
“不一定。”高尚桢微做思索,“这几年南边抓得严,很多团伙流窜到西边来。老界,前年你不还被缉私组借过去一阵?我记得当时那伙嫌犯就是南部联区来的。好好查一下,看看目前有多少在押犯是从南部联区,尤其是黑夏川来的。也不要局限我们组内,跟缉私,海关,军火管理部都那边都好好沟通一下。虽然这个案子很大可能是仇杀,但是我们也不能忽视黑吃黑的可能性。”
界至野爽朗应下,“是,老大。”
高尚桢又看向盛苒,“你和小安想办法把索骁社会关系捋清楚,不要轻易放过任何线索。看来我和卫其宏得常往疗养院跑。”他顿了顿,看向程宥,“调查官一起去?”
程宥摘下了眼镜,他慢慢的擦拭着镜片,缓缓点头,“好。”
——反应比平时略慢。
——镜片很干净,到底擦什么?
——这个矿泉水瓶始终保持三分之二满,这家伙真在喝水?
几个念头成串的飘过脑海,高尚桢脸上不动声色,“大家讨论得很好,问题很有意义。还有,我始终在想一个问题。”
“这几个案子为什么发生在这里?为什么是红驼?”
——为什么是红驼?
高尚桢抛出这个问题后,就准备再去一次纪念医院碰碰运气。本来打算叫上卫其宏,看他不住揉眼睛,临时改了主意,让他回去休息,自己则和程宥出发。
九点钟的阳光正好,他捏了捏眼眶,刚准备进入驾驶舱,程宥已从后方绕过来,主动请缨:“我来开。”
高尚桢本能就想拒绝,低头从侧视镜里看到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话到嘴边拐个弯,“好。”他将钥匙甩给程宥,自己拉开后车门钻进去。
程宥上车,拉过安全带系好,微调座椅,伸手转动后视镜。他并没有直接拧钥匙,而是脚先打两下油门,才发动引擎,雪佛兰开始哒哒哒抖了起来。
高尚桢一直在观察他的动作,见状扯了扯嘴角:“你对我这个车况倒挺清楚。”
程宥抬起眼,从后视镜里向他笑笑,踩落离合,挂上档,点下油门。
老车终于醒来,轻颤着爬离车位,从一排警车中滑出,一个转弯后直上主道,融入了长长车流中。
这台老婆(老破)车就从没这么乖过。
高尚桢仰上了靠背,从侧后注视着调查官的脸庞,“那时候你怎么知道狙击手没子弹?”
程宥不紧不慢的开着车,将右侧一辆狂打转向灯却死活无法成功并线的SUV让入前方,司机感激得直跟他摆手。
他笑了笑,“狙击手一般携带10到20枚子弹,很少超过25枚。”他嘴上解释,雪佛兰在黄灯变红的瞬间驰过路口,“当时已射出25发子弹,警方支援即刻到达,枪手没有时间更换弹夹。”
他方向盘一转,汇入前方左道。这条从来将左转司机堵得叫苦连天的拥堵道路,对这台老车来说则是无人之境。
你还有空数多少子弹……真是……到……底是……
高尚桢思绪渐渐散开,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收音机不知何时被打开,音乐轻轻飘了出来。
他头斜枕着椅背,慢慢的坠入了梦乡。
再度醒来时,红彤彤的太阳已然微斜。
高尚桢迷惘的望向四周,车窗外是略显空旷的停车场,稀稀拉拉停了近半数的车,纪念医院的大牌子在秋阳下闪着光。
他抬起腕,发现手表时钟竟然来到下午两点,昏头昏脑的要起身,才发觉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件外套,皱皱巴巴的,好像是上次加班后顺手扔后座上那件。
高组长脑子还有点混混噩噩的,还在捏着衣服领子发呆,突然从前方座椅间探过一个头,“醒了?”
他猝不及防,几乎蹦起,好在反应奇快,压下砰砰心跳,面不变色的回应:“没想到睡这么久。”
程宥笑笑,“恢复精力很重要。”说着拿起矿泉水瓶,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高尚桢抹了把脸,这一刻外套上的褶子和污渍分外扎眼,他把衣服踢到车座底下,暗暗发誓今晚必定是个大洗之日。
……不过,这家伙就这样在车里等了五个小时?
推开车门的时候,这念头飞快划过他的脑海。
安全起见,警方又为林律奚换了走廊尽头的另一间病房,没有之前VIP套间豪华,秋日阳光从窄窗透进,细微尘埃在光柱中点点闪亮。刘律师倒并没有过多挑剔。他显然被昨天那场枪战吓到了,领带也有点松散。相比之下,没有亲眼目睹枪战的付助理倒还镇定。
不过两个人加起来,也没有床上的正主沉静。
林律奚一言不发,凝视着塑料管里匀速滴落的消炎药,脸上仿佛扣了张面具,永远一个死气沉沉的表情。
他本来就非常俊美,眼下脸色苍白,和偶像剧的豪门病公子像了个十成十。
高尚桢心里感叹一声,象征性敲敲门,走入病房。
虽然门口结结实实守了四个警察,不过界至野今天还没显示,这让刘律师很恼火。高尚桢解释他出任务去了,自己一定派人会好好保护,不让狙击手有可乘之机。
他特地把“狙击手”这三个字咬得很重,刘大律师果不其然吓了一跳,他在杜蒙职位虽高,但本身并不是刑事律师,突然邂逅这个熟悉又陌生的高端词汇,不免心惊肉跳,余光看到律所的未来主人双目紧闭,也不知道真睡还是假睡,郁闷之余又无可奈何。
高尚桢坐进沙发椅,告诉刘律师保镖的尸检明天出结果,他们可以通知家属,尸体随时可以运送。
这句话令刘律师的脸色愈发晦暗,短短回答过后,便移开了眼神。
——如果昨天走快一点,现在停尸间的就是我了。
高尚桢读出了他的心思,又状若无意的开口:“……说起来,其实大致情况我们已经从方楚那里知道得差不多了,就是细节上还要找林律师确定一下。”
话音未落,林律奚已骤然睁眼,目光直直穿来,与他在空中短促碰撞了一下,迅速缩回,很快将头转向窗外。
付助理显然不知内情,对方楚两字也毫无反应;但刘律师却被这个名字针扎了一下,脸上立时变色,然而很快就恢复镇定,斟酌说道:“林律师会应法律要求配合调查,只是他目前身体状况不允许,希望警方尽到保护纳税人的职责。”
——唔,有个知道当年事情的。
高尚桢并不指望今天能说动这块病中顽石,探出这点虚实已令他很满意,在敲定了转院时间等其他细节后,他郑重承诺,“我们警方当然会尽力保护公民,这是我们的职责。”说着向门口一指,“就连我们的调查官也会参与保护行动。”
被他乱点将,程宥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走进病房内,向屋内几人点头打招呼。
昨日枪战发生太快,局面又十分混乱,刘律师并没看清飞脚踢车,为自己筑出一道城防的人,就是眼前这个西装笔挺文质彬彬的秀才警察,尽管心中怀疑,还是看在高级职衔份上跟他寒暄。
床上林律奚身体轻轻一震,慢慢回头,望向程宥。
光柱将他眼中的恍惚照亮。
程宥站在原地没有动,“你的伤口重新缝合过,很好。”
林律奚没回答,缓缓垂下眼睛,刘律师以为他又开始装睡,他却忽然点了下头,今日中第一次开口:“缝了三针,有点疼,其他没有太大问题。”
程宥点头,“好好恢复。”他转头看向高尚桢,准备离开,病床上的人又出人意料主动提问,“你也去莞荟苑吗?”他迟疑了一下,“……程调查官?”
没等程宥回应,高尚桢已抢先出声,“当然,他是负责本案的调查官,一定会负起百分之百的责任。”
通往医院东门的长廊是一排落地窗,阳光透过来,洒满廊间,棕榈树投下了长长的影子,斑斑驳驳。
高尚桢大步流星走在前方,身后脚步声始终不远不近,他踏上一片透明叶影,就地一百八十度转身,直视后来者,“周五转院的时候,跟我去一趟莞荟苑,调查官……程宥。”
他好像在打商量,然而口气不容置喙。
程宥也停下脚步,静了三秒后,点头,“好。”
“每周起码在那里守两天,五天最好,周末可以休息,警察也得遵守劳动法。”高组长诚恳的解释。
程宥从口袋里掏出软布,开始擦拭镜片,“必须这样做?”
“百分之百的必须。”
程宥重新戴好眼镜,再度点头:“如果对破案有帮助,可以。”
“必须有帮助。”高尚桢自信满满,“看样子林律奚很信任你,不奇怪,他被你救下来,由此产生了某种创伤性依附心理,这也挺常见。”
“创伤依附?”程宥重复着这个字眼,“对任务有什么影响?”
“肯定不是坏影响。”高组长巧舌如簧,“不过得先让林律奚对我们,主要是对你,产生绝对信任,才能说动他配合调查。”
他看向调查官,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危机干预心理学,警校必修课,你应该学过吧。”
程宥没有立刻回答,他将眼镜布放回口袋,声音平静:“没有,不过你的建议很好,我从今天起开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