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句用她自己的声音发出的质问之后,304房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充满张力的平静。
但这种平静,比直接的恐怖更让陈默同窒息。它像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每一秒都蕴含着即将爆发的、未知的灾难。那面墙不再满足于间歇性的骚扰,它似乎进入了某种“潜伏期”,将它的存在感如同毒素般,无声无息地注入陈默生活的每一个缝隙。
白天,她强迫自己坐在笔记本电脑前,试图修改那个让她身心俱疲的设计方案。客户那句“有希望的平静”像一个恶毒的咒语,盘旋在她混乱的脑海里。色板上的颜色在她眼中开始扭曲、变形,那片客户要求的、介于冷暖之间的平衡色,怎么看都像是那面白墙在特定光线下呈现出的、毫无生气的灰白。
她试图寻找灵感,点开了几个设计参考网站。屏幕上流淌过各种精美的UI界面,动态效果流畅而充满科技感。
Aura这款健康冥想类APP的设计就充满呼吸感,它的主色调是柔和的渐变色彩,比如从清晨的淡紫渐变到日出的暖橙,或是从森林的青绿过渡到湖水的蔚蓝。色彩会根据一天中的时间或用户选择的冥想主题自动变化。页面大量留白,核心内容被突出显示。图标是纤细圆润的线性图标,显得轻盈而友好。启动时,屏幕中央一个与品牌同名的“光环”由小变大,如同水面涟漪般扩散开来,最终淡出,露出主页。这个过程瞬间奠定了平静的基调。在呼吸练习模式下,屏幕中央是一个柔和的、会“呼吸”的光球。它随着引导语缓慢、平滑地膨胀和收缩,其缩放曲线是完美的缓动函数,模拟真实的呼吸节奏。背景的渐变色彩也会随之微微流动。当用户在不同冥想课程间滑动时,不仅是卡片滑动,背景的渐变色彩也会如流动的丝绸般同步过渡,创造出一种沉浸式的、无缝的体验。点击播放按钮时,按钮会泛起一圈微光,并伴有轻柔的“叮”声,反馈清晰而治愈。
然而,看着那些元素优雅的滑动、渐变,她的眼睛却开始刺痛。那些平滑的过渡,不知怎地,让她联想到某种粘稠的、缓慢蠕动的东西。
她的工作效率低得可怕。常常对着屏幕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却连一个图标都画不出来。注意力无法集中,思绪总是飘向客厅那面墙。她会突然停下手中的工作,侧耳倾听,心脏在胸腔里空跳,但除了她自己紧张的呼吸和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噪音,什么也听不到。
但这“听不到”,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
她知道它在那里。它能模仿她的声音,就证明它具有智能,具有目的。它的沉默,更像是一种戏弄,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它在观察,在等待,在积蓄力量。
陈默同开始刻意避免进入客厅。她从卧室到卫生间,会贴着另一侧的墙壁,像躲避瘟疫一样快速穿过那片区域。她不敢再看那面墙,但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瞥过去。每一次瞥视,都像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
她的生活空间被无形地压缩到了卧室的角落。那个用台灯、笔记本和药物构建的“安全角落”,如今成了她唯一的避难所。她在这里吃外卖,在这里工作,在这里试图入睡。
然而,侵蚀早已越过了物理的边界。
她开始出现短暂的失忆。
第一次发现是在搬进来后的第五天早上。她醒来,感觉口干舌燥,想去客厅倒水。走到卧室门口,她却猛地停住,一股莫名的、强烈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无法伸手去拉门把手。她站在原地,努力回忆昨晚睡前发生了什么,记忆却像断片的磁带,最后清晰的画面是坐在床上吃药,然后是一片空白。
几分钟后,这种茫然的恐惧感才慢慢消退,她终于记起昨晚只是在一片死寂中辗转难眠,并无特别之事。但那种记忆被生生挖走一块的感觉,让她不寒而栗。
类似的情况开始频繁出现。她会忘记自己把钥匙放在哪里,即使它就在眼前的桌面上;她会在一段时间的凝神工作后,突然忘记自己刚才在画什么,对着屏幕上未完成的图形感到一片陌生;会在走出卧室的一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出来,回忆很久也想不起来,有时候又回去坐着想,偶尔能想起来,但是如果不马上去做这件事,过两分钟再走出去的时候又想不起来要做什么了;最可怕的一次,她正在烧水,临时回房间拿手机回个信息,水壶在厨房发出尖锐的鸣叫声,她却坐在卧室的床上,茫然地想:“这是什么声音?谁在叫?” 直到刺鼻的焦糊味传来,她才猛地惊醒,冲进厨房关掉燃气。
这些失忆片段都很短暂,通常只有几秒到一分钟,很多人也可能出现这样的状况,但是不是经常,它们的频繁发生,正在系统地瓦解她对自身认知的控制感。她没有放弃,必须要和这些困难做抗争,她变得越来越依赖手机备忘录和便利贴,把要做的事一件件写下来,贴在床头和电脑屏幕上,像一个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人。(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中最常见的一种,不是简单的“健忘”,而是一种不可逆的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它像一块无情擦拭记忆的黑板擦,缓慢而持续地抹去一个人的记忆、思维、判断力,乃至最终的人格和自理能力。)
与此同时,既视感也如同鬼魅般缠上了她。
她会在推开卫生间门时,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动作我已经重复过无数次,就在刚才”;会在看到窗外某片云彩的形状时,莫名地确信“我梦到过这个场景”;甚至会在听到楼上邻居模糊的脚步声时,产生一种“接下来他会向左走三步,然后停下”的诡异预感。
这种对日常生活的、扭曲的“熟悉感”,并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反而让她觉得现实像一层脆弱的薄膜,随时可能被底下涌动的、黑暗的“另一种真实”撕裂。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记忆,哪些是大脑的欺骗,哪些是公寓强加给她的“回响”。
她的精神状况肉眼可见地恶化。黑眼圈浓重得像被人打过,脸色苍白,食欲不振。那瓶白色的药片,她吃得比以前更频繁了,但效果似乎越来越差。药物带来的麻木,无法阻挡内心深处的恐惧和认知的混乱。
这天下午,她再次试图攻克那个该死的启动页动画。她决定放弃抽象的意象,回归最基础的“光效”。她设计了一个方案:屏幕中央一个微弱的光点,逐渐亮起,扩散成APP的名字。
她全神贯注地调整着光点的亮度和扩散速度,试图营造出那种“有希望的平静”。
光点亮起扩散…
她盯着屏幕,手指在鼠标上微微颤抖。
突然,一个冰冷刺骨的意象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脑海,不是温暖的光,而是那面白墙上,在绝对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微弱的光斑,像一只缓缓睁开的、没有瞳孔的眼睛,然后,这“眼睛”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最终吞噬整个视野。
“啊!”陈默同惊叫一声,猛地向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心脏疯狂跳动,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她喘着粗气,惊恐地看着屏幕。那柔和的光效动画,此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狰狞。
它不仅在模仿声音,它开始污染她的视觉,她的思维,她的创造力。
作为一个设计师,视觉想象和创造力是她的立身之本,是她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
她在学生时代的巅峰之作是她的毕业设计,叫《记忆的褶皱》。她收集了上百个普通人的老照片和与之相关的旧物(如纽扣、票根),并以此为灵感,创作了一系列混合媒介装置。其中一个作品,是将一张泛黄的全家福照片进行数字化处理,然后用极细的光纤线在空间中“编织”出照片中的人物轮廓。当观众走近,触发传感器,光纤会微微亮起,并伴有对应人物的一段模糊的、由AI生成的童年记忆独白。布展当晚,她看到一位老奶奶在自己作品前驻足良久,最后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那一刻,陈默感到一种巨大的满足。她的设计不再是冰冷的产品,它成为了情感的容器和记忆的桥梁。她坚信,视觉设计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在学生时代,她的骄傲不在于技巧,而在于她能用抽象的视觉元素,精准地叩击观者的心门,唤起一种共通的、难以言喻的情感。这种能力让她确信,自己与这个世界有着独特的连接方式。
而现在,这最核心的能力,正在被那面墙散发的恶意所侵蚀、玷污。
她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仿佛这样就能切断与那个恐怖世界的连接。
房间里一片死寂。
她蜷缩在“安全角落”里,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
她开始怀疑自己。
怀疑这一切恐怖的源头,究竟是不是这里以前的主人。
也许,老人说的那些租户,他们也和自己一样,只是本身就有严重的精神问题?所谓的“墙里的声音”,不过是他们集体臆想出来的投射?这些都只是巧合,或者他们崩溃后产生的幻觉?
而她自己,不过是沿着这条既定的疯狂轨迹,滑向深渊的又一个病人?
这个想法,比直接承认这里有鬼更让她绝望。
如果敌人是外部的,她或许还有逃离或对抗的可能。但如果敌人是她自己的大脑,是她与生俱来的、无法摆脱的缺陷,那她将无处可逃。
就在这时。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极其遥远之处的敲击,穿透了地板,或者说,穿透了某种维度,轻轻敲在她的脊椎上。
不是客厅,不是这里的某个方向。
声音的来源是正下方。
陈默同猛地抬起头,瞳孔因恐惧而放大。
这栋楼不止304有问题?
那它的触角,已经延伸到她的楼下?或者,整栋公寓,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
她不敢再想下去。
侵蚀,从未停止。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深入骨髓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