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光剑影,映着她染血的眼眸。
殷秋语握着长刀的手在不住颤抖,虎口早已崩裂,鲜血顺着卷刃的刀身蜿蜒而下,滴落在一片尸海之中。
她那身素白孝衣已被血污浸透,围剿的敌兵将她困在中央,一步步缩小范围。
而敌方为首之人,正是她的夫君——云湛。
他一身银色劲装,手持红缨长枪,平日冷毅的眼眸,此刻却尽是恨意与怒火。
“殷秋语!你这毒妇!竟敢杀父夺兵!如今还钱敢反抗,利用我云家军作你肉盾为你陪葬,你果真是包藏祸心妖言惑众的前朝余孽!”
云湛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箭矢,一字一句,狠狠钉入她的心脏。
不是我!不是!
殷秋语嘴唇翕动,却突然发现竟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有种无形的壁垒将她独自隔绝,所有的辩解都被堵在了胸腔,只剩下孤立无援的绝望。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湛提枪指向自己。
“杀!”
一声令下,周围敌兵就如同得到指令的猎犬,皆随云湛骤然扑上!
父王惨死的阴霾尚未散去,随即却被这天大的污蔑所逼。
眼看兵士逼近,她积压的冤愤瞬间爆发。
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还未替父王报仇,我不能……
她眼中布满胀红血丝,挥刀迎上!
“铿!锵!”
……却终是强弩之末。
云湛瞄准她心窝,刺出致命一击。
她已无力再闪躲,迎着那夺命枪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出长刀!
“嗤——!”
枪尖刺入胸骨的闷响,与刀刃割裂锦缎软甲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精铁枪头已然完全没入她左胸,但她却未低头看一眼,只是死死盯住眼前这个令她恨入骨髓的夫君。
她眼中最后的画面,是云湛微微愕然后,低头看向自己被划开的衣服,和那道沁着血珠的狭长伤口。
随即他抬眼,对上她视线,唇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神中似有快意,更似有着一丝被她伤到的愠怒。
他猛地抽回长枪。
瞬间鲜血如泉水喷涌而出。
在她意识的最后,是周围那些等待已久的刀锋,如同嗜血的群鸦,从四面八方,齐齐落在了她身上……
“呃!”
殷秋语猛地从床上弹坐而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不止,后背沁出一层冷汗。
眼前真实的景象逐渐清晰。
陈旧的帐幔、开裂的窗棂,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潮湿味。这是她在相府居住了十余年的偏僻闺房。
她缓缓坐起身,抬手抚上自己的左胸,能感受到心脏急促地跳动。
我还活着…又是梦。
又是那个纠缠了她无数个夜晚的前世梦魇。只是这一次,云湛那眼神,竟变得格外清晰,让她心魂俱震。
她在最短时间内平复心跳。细数这重生归来的一年里所做得一切铺垫,皆是为了今日。
她掀开被子,赤足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今日,正是她等待已久的、与云湛的大婚之日。
前世,她懵懂无知,被动嫁入,受尽冷落,最终更是遭受诬陷惨死。
这一世,这场婚姻,便是复仇的第一步。
“云湛的密笺,只要找到它,便是握住了他的命脉,之后便可利用他先除掉前世害死父亲的人,再杀他完成复仇。”
这时,院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和一个有些年岁得尖锐抱怨声:“这相府的狗奴才算什么东西!竟敢让我从侧门进来!”
一个带着谄媚的年轻声音:“嬷嬷消消气,这也难怪相府会如此,毕竟咱要找得可是那个人。”
嬷嬷没好气道:“人?她哪能算个人?这相府姨娘养得狗都比她金贵!”
“可不嘛。这种人…呸,这相府奴婢所生的贱种,是上辈子修了多少德行,竟攀上了咱世子。”
“哼,那日落水定是她有意设计……”
“闭嘴!”嬷嬷打断了这些丫鬟不知轻重的言语。毕竟这是皇上赐婚,说她有意设计,那岂不也连带说了皇上判明有误。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这为首的嬷嬷姓程,是镇远王府云夫人身边的心腹,今日是奉了命,特来好好“提点”一下这位新妇,好让她认清自己身份,是那个永远也翻不了身的卑贱庶女。
门被重重地推开,嬷嬷带着三名丫鬟径直走了进来。目光扫过屋内简陋的陈设,嘴角撇了撇,最后才落在仅着中衣的殷秋语身上。
“昨个儿已差人来告知过殷二小姐了,镇远王府云夫人,思虑小姐定无婢女侍候梳妆,恐丢了咱们镇远王府的颜面,遂特命老奴今日来为小姐梳妆。”
她嘴上说着,身子却站得笔直,毫无行礼之意。
“小姐这住处倒是清静,是个闷头睡大觉的好地方,只是这时辰也不早了,怎地连嫁衣都未换?看小姐这身……莫不是老奴扰醒了小姐好梦?”
话音甫落,她身后的几个丫鬟便纷纷掩嘴嗤笑。
若是前世,殷秋语怕是早已面红耳赤,手足无措。但此刻,她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程嬷嬷。
“我分明记得告知得是卯时正刻,”殷秋语语气不卑不亢,“此刻尚未到时辰,嬷嬷便带人擅闯相府小姐闺阁,喧哗无状,这…便是镇远王府的规矩么?”
程嬷嬷一愣,万没料到这传言中懦弱无能的庶女竟敢反唇相讥。
“你……”嬷嬷脸色一沉,“老奴今日乃是奉夫人之命前来……”
“奉夫人之命,那就更应谨言慎行,维护王府体面,”
殷秋语提高声音打断她,一步步走向梳妆台坐下,透过铜镜看着身后一干人等。
“而非在此,带头非议未来世子妃,败坏王府门风。”
程嬷嬷猛地抬头,咬牙瞪着殷秋语背影,面上收敛了些许,躬身道:“是老奴只顾盼着喜事,心急失了分寸,还请小姐恕罪!”
说罢,她转过身,对着那几个已然愣怔的丫鬟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伺候小姐梳洗!若有怠慢,小心你们的皮!”
程嬷嬷使了个眼色,一名丫鬟会意上前,动作粗鲁地为殷秋语梳理发丝。那力道,分明是在故意拉扯。
“嘶——”
殷秋语轻轻吸了口气,眉头一蹙。
程嬷嬷见状,心中冷笑,面上却故作维护。
“你这笨手笨脚的东西!慢着些!”厉色骂过,又转而向着殷秋语说道:“小姐莫怪,这丫头手笨。只是…小姐这发质,似乎不如别家小姐那般柔顺,梳理起来是得费些力气。”
另一名丫鬟掩嘴轻笑,附和道:“是呢,怎地小姐这头发…就像是秋后的枯枝烂叶一般…相府是缺短了小姐吗?”
殷秋语只是透过铜镜,淡淡地瞥了那说话的丫鬟一眼,眼神无波无澜,却让那丫鬟莫名地心头一悸,笑容僵在脸上。
“嬷嬷,”殷秋语缓缓开口,“听闻镇远王府素来最重规矩礼数,是也不是?”
程嬷嬷一愣,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下意识答道:“这是自然。”
“那便是了。”殷秋语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主子尚未发话,奴才便敢妄议主子,攀扯比较,甚至暗讽相府用度寒酸。我父身为当朝丞相,清廉为官,可如今,这竟成了奴才搬弄主子是非的由头儿。”
她顿了顿,转过身来,目光骤然锐利直直看向那丫鬟,“区区贱婢竟敢目无国法,辱没当朝丞相!”
那丫鬟脸色唰得一下变得惨白,愣怔之下才想起看程嬷嬷是何态度,却见嬷嬷正恶狠狠瞪着自己。
这时殷秋语又缓缓看向程嬷嬷,不紧不慢继续说道。
“莫不是…这便是王府最重的规矩家风?还是说…嬷嬷平日里,是如此擅自教导下人的?”
程嬷嬷额角渗出冷汗,脸上硬挤出谄媚笑容,刚要启口。
殷秋语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继续慢条斯理道。
“我虽母亲早去,却也深知‘尊卑有序’四字如何写。若因这几个不懂规矩的奴才,传出什么王府下人跋扈、轻视亲家的闲话,不知夫人与世子…会如何看待,到底是我发质的不是,还是嬷嬷你…年老昏聩,不堪用了?”
“不堪用”三字她说得极为轻巧,却如同冰针,刺得程嬷嬷浑身一颤。
一番话,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字字句句都直指程嬷嬷这个为首之人!
程嬷嬷本想奉夫人之命来立威,却没想到这众人口中的“废物”非但没有被震慑住,还反而如此彻底的反将一军,根本不容辩驳半分。
她这才正眼细看眼前这少女,那双眼睛……竟有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威压,让她这在后宅浸淫多年的老嬷嬷都感到一阵寒意。
“小姐恕罪!小姐息怒!”程嬷嬷表情已然不由她自己控制了,眼中满是惊慌,借由着转头厉斥丫鬟的时机,强自镇定。
“尽是些没用的贱婢!还不快掌嘴!”
三个丫鬟吓得早已脸色发白,噗通跪下,连忙各自掌起嘴来,啪啪声在殷秋语这寂静小院显得格外脆亮。
殷秋语见她们双颊皆已泛红,这才缓缓抬手,示意停下。
她拿起妆台上那盒胭脂,轻启朱唇,以指尖蘸了些口脂,于唇间细细抹开。
红脂被唇温一化,原本那因营养不良而苍白病态的清冷,此刻被这抹红一衬,竟生出摄人心魂的气息,美得叫人不敢直视,似桃花初醒,似春意乍然。
殷秋语淡淡道:“这盒胭脂是好是坏、是贵是贱,不过外物。心若不明,纵使金玉满身,亦难掩其浊。嬷嬷,你说呢?”
程嬷嬷连忙低眉垂首,躬身道,“小姐教训的是,教训的是。”
接下来的梳妆过程,异常顺利。程嬷嬷亲自上手,动作轻柔细致,不敢有丝毫怠慢。丫鬟们更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打着下手。
殷秋语端坐镜前看着自己,已不再是前世那个盘发松散、妆若素面的新娘……
吉时到,喧天的锣鼓和鞭炮声,掩盖了相府内众人咬碎后槽牙的声音。
殷秋语在他们妒恨目光中,一步步走出相府,坐进了那顶华丽无比的花轿。
轿帘垂落,隔绝了相府囚笼,也正式开启了她通往复仇深渊的道路。
王府门前,车马喧阗,宾客如云。
喜娘搀扶着她下轿,跨火盆,踏马鞍,一系列繁琐的礼仪在她淡然的配合下一一完成。
就在即将步入喜堂的间隙,一阵风突如其来,将她头上的大红盖头吹得扬起一角。
视线豁然开朗。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落在前方回廊之下……
云湛一身与她相配的大红喜服,长身玉立。
他也正看向她的方向,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喜色,薄唇紧抿,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
二人目光就在这喜乐喧天的背景下,隔着距离,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起。
他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排斥,与前世大婚之日,如出一辙。
他蹙紧了眉头,因这桩婚事而起的烦郁更重了一层,冷哼一声,拂袖转身,先一步踏入了喜堂。
风过,盖头翩翩落下,重新隔绝了视线。
殷秋语在喜娘的搀扶下,唇角含笑,一步步走向她那命定的仇人。
云湛……我殷秋语…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