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浈醒来时,神经末梢传递给她的感受很舒适、温暖。她躺在床上,撑起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一面陌生的天花板。
她转动脑袋,看见了这间卧室的全貌——衣柜,梳妆台,电脑,移动置物桌,直饮机,地毯以及身下这张安娜床。
诚实点,她只看见床尾的两根矮柱,要论起这种床的名字,她一概不知。
小浈动了动已经被人接好脱臼的手腕,用手撑着床榻,将上半身支起来,再度审视自己所在的宽阔房间。
西沉的暮光透过纱帘,洋洋洒洒地落进木质地砖上,形成一个矩形的金色光影。
而窗外是绿色的山坡,苏格兰的劲风吹拂植物,大片大片的草叶倾斜,仿若波浪。
左手的臂弯有些胀痛,小浈垂下目光,拉起睡衣的袖管,在臂弯之间看见了一个泛青的针眼。
大概是注射麻醉导致的。
她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界,早已远离了泰兰德。意识到这个不争的事实,小浈深深地呼吸两下,忽视强烈而熟悉的饥饿感,将视线转移落在床头柜上。
上面有一个铃兰花式的台灯,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一把抓住灯柱,扯了扯相连的电线,扯掉插头,在手里掂量两下。
与此同时,卧室门被人从外推开。
小浈不假思索地将台灯砸向门口,完全不顾及来者何人。台灯的轨迹歪了一些,从墙壁滚落至地面,玻璃灯罩碎了一地,其声音叫人心跳紊乱。
进来查看情况的艾佛里·奥斯丁医生被这一攻击吓到,下意识看了一眼地上的台灯,再抬眼时,小浈已经抵达她面前:“让开。”
艾佛里愣住一瞬,职业习惯驱使她抬手想安抚一下小浈,却被身后的来人拍了拍肩膀。
她侧身让出一条路,门净玄走进去。
他踩着玻璃碎片,越过台灯的尸体,挡在小浈面前,状似寻常般问:“醒了?饿吗?我让人做了一点食物,应该合你的口味。”
小浈怒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根本没有装好人的天赋,假惺惺的作态简直恶心!让我走!”
“你知道你现在在哪儿吗?”门净玄对她的谩骂嘲讽如耳旁风,说:“你要到哪儿去?你出去只有饿死的可能。”
“饿死总比在这里好。”小浈说,“你不要再犯病了,难道你这辈子没见过女的吗?像疯狗一样。”
门净玄问她:“你究竟要什么?”
依照他对人类的了解,最高不过钱权,最低不过饱腹,除此之外,又有什么东西值得让人奔赴?理想?或是热爱?可小浈并没有、也并不要求那些东西不是吗?
但他听小浈说,“我要你消失。”
门净玄缄默两秒,道:“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你,我恨你,”小浈斩钉截铁地说,“我绝不能容忍一个想杀了我的人待在我身边!”
这个是门净玄给不了她的。
“你要习惯我。”他残忍道:“你这辈子就算死都得和我绑在一起…结婚知道吗?我要和你结婚。”
门口的艾佛里听见这句话,惊愕到忍不住伸手掩唇。
“…结婚?”小浈重复这个字眼,“你要和我结婚?!”
最后的字音飚到了一个十分怪异的高度。
小浈感觉自己天都塌了。
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以后的时间都要和门净玄这个疯子待在一块儿,如果那样,她的人生,她的自由…全都会变成泡影……
这瞬间,小浈被他一句话吓到呆住,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堪称黑暗的未来,语言系统尽数罢工,而门净玄还在说话。
“你和我结婚,想做什么不可以?你就算想横着走都行。”他企图推销自己,阐述自己的优点:“…我也不是很差对吗,有钱有权有势,你不用对任何事情发愁…”
“我不要!”小浈近乎发狂:“你还不如杀了我!我不要和你结婚——你是在恶心我对吗?是吧?报复我!你成功了!真的…我错了不行吗?我错了,我不该杀你的人,我也不该骂你…你就当我是空气吧好吗?好不好?你高抬贵手放了我不行吗?我求你了…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好的!我真的、再也不骂你了…”
她说到最后已经演变成为乞求。
小浈抓住门净玄的衣袖,走投无路般跪在他面前,望着他毫无瑕疵的优越面孔,一再重复自己的承诺。
门净玄却无动于衷,甚至到面无表情,不被小浈作出的退步打动半分。
他一直试图用各种方法逼小浈服软,威逼利诱什么都做了,然而事实呢?他真心实意的一番话,一句结婚,就令小浈放弃脾性、放弃较真。
她可以是因为任何原因变成这样,但不能是因为与他结婚,而变成这样。
门净玄忍住紊乱的呼吸,竭尽平静地蹲下去与小浈平视,循循善诱道:“我知道我之前做错了很多,但以后不会了,我们好好在一块儿,我会弥补你、”
“我不要。”小浈道出一句没有任何转圜余地的回答,她又恨又气地对门净玄说:“如果是这样,我还不如去死。”
无比笃定,无比决绝。
这就是小浈的态度。
门净玄天大的耐心也被这句话击溃,他一时像丧失理智,或者说暴露自己的本样:“这不是你接不接受的问题,你必须接受我,这就是事实!你想要自由,但那是好人才能拥有的待遇,你以为你是个好人吗?”
“你杀人如麻,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去蹲一辈子的监狱。”他握着小浈肩头,毫不留情地道出她的罪恶,与她人生中最好的选择:“你没见过监狱是什么样对吗?天天忍受狱警的刁难,吃的饭也是发霉的,知道吗?那样你才是生不如死!这样看来,和我结婚就很受罪?”
小浈抬眼,眼睛死死地盯着他,说:“那你把我送进监狱吧。”
门净玄急促地呼吸了一下。
“把我送进监狱吧。”小浈颇似疯魔,一再重复强调这个决定,“我不在乎监狱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生不如死也总有死掉的那天,我恭候吉时。”
此话一出,门净玄久久地沉默。
“…不要再犟了好不好。”他忍不住将距离再度拉近,鼻尖几乎相触,望着小浈眼睛中的虹膜,“你要学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你在监狱里会有未来吗?没有。不是吗?”
小浈无声地看着他。
当门净玄差点以为她知难而退时,小浈对他说话,却又似自言自语。
“我…从有记忆开始到现在,哪一天不难过呢?哪一天会觉得我会有个幸福的未来呢?总是从狼窝跳到虎穴里。”她怔愣般说:“我也不想杀人,我也不想过得很艰难,我想穿得暖和点,我想吃饱饭,我想平安一点,快乐一点,幸福一点…这是很奢侈的事吗。”
别人有学上,有暖和的衣服,有能够充饥的食物。
她呢?一直沉陷在危险之中。
担惊受怕到难以入睡,狼吞虎咽到不分口味。奔跑,又奔跑,她总是这样。
她也总觉得这样就可以幸福一点,可是最后也什么都没有得到。
既然如此,又为何,要这样拼命地活着。
“现在想来,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小浈的声音因乏力而平缓,慢慢道:“死就是唯一的解法,对吧。”
她直视他的眼睛,请求道:“你就当为自己积德,对我脑袋开一枪,不难的。”
“算我求你。”小浈的睫毛颤了颤,第一次主动抱住门净玄,干燥的嘴唇蜻蜓点水般触及了他的唇,她脸上也第一次滑出泪痕:“…求你了。”
门净玄被吓住了。
他不是第一次听小浈说这种话,但他只认为,小浈是被气到而说的胡话,门净玄知道她心里不是这样想的,毕竟她拥有求生的能力,那必然拥有求生的**。
门净玄没料到,求生欲也会被磨灭。
他太信任自己对小浈的固有印象——坚韧不拔,倔骨难屈。
可早在他无法观望的过去中,小浈就已经遭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打击。
就算是钢筋,也经不住这样摧残吧。
门净玄无法扼制自己的回忆。
他当初挑选顶替门淇的人选时,要求机敏不失愚钝,最好是缺爱,这样才方便控制。
小浈过分符合。
但她在怀疑问题本质上太机敏,在感情取舍间太愚钝,从来没有得到过谁的爱。
包括她的父母。
这些因素将她构成一个钻死角的人,认定一件事后几乎从不想着回头——逃跑、恨他、直至现在的自毁。
门净玄止不住颤抖地把她抱在怀里,掌心一遍遍安抚她的脊背,小心说:“…不是这样的,你会过得很幸福,这才是你的结果。”
小浈没有半点挣扎,像是困极累极,很听话地靠在他的怀里,乖顺到了异常。
感受到她的放弃,门净玄边安抚她,边侧头冲门口的艾佛里使了个眼色,让她拿些镇定剂过来。
后者会意,去到客厅里,打开箱子拿出一副针剂,然后返回,动静极小地递给上司。
门净玄扯开保护针尖的外壳,拽着家居服的袖管,将针管里的药液浸透布料,然后将袖子捂上小浈的口鼻,让她吸入。
他看清小浈的眼皮盖住瞳孔,随即陷入沉睡中。
门净玄用手指轻轻擦拭着小浈脸上的泪,将人抱到床上去,“这种剂量应该不会引出什么问题吧,过来看看她。”
艾佛里医生没有动作,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最后说:“您认为,她会不会接受心理方面的治疗?”
“……”门净玄迟缓道:“她不会。”
“…先生,依我看,心理方面才是她最重要的。”艾佛里说,“一个人要寻死,比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更难应对。”
门净玄看向她:“有什么应对之法?”
“她有朋友吗?”艾佛里明确道,“和朋友在一起说不定会开心一点。”
她身后有脚步声靠近,来者双手抱怀,哈一声,“不就是那个女的。”
门启年扬了扬下巴,“哥,你不能把话说得那么死,追女人就要温水煮青蛙懂吗?要迂回!你这个感情小白。”
门净玄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