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
这个名字像个精心编织的谎言,温柔地贴在京郊这片森严壁垒之上。三个月过去,春雨洗刷了冬日的灰败,却洗不去这里沉甸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压抑。葱郁的乔木被修剪得如同沉默的卫兵,投下厚重的阴影。精心养护的常春藤爬满高耸的围墙,绿得发暗,与其说是生机,不如说是某种不动声色的禁锢。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微腥,混合着昂贵熏香残留的冷冽余韵,形成一种独特的、让人窒息的“静园”气息。
一道身影无声地行走在通往主宅的鹅卵石小径上。
她穿着质地精良但样式极其低调的月白色真丝衬衫,搭配剪裁合体的炭灰色长裤,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弧度优美的脖颈和一小片苍白的侧颊。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那双眼睛,曾经燃烧过足以焚毁一切的烈焰,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无波,映不出任何光影。
夏然,或者说,现在应该称呼她为——“夏小姐”。
庄园里的人对这个称呼谨慎而疏离。她是三个月前那个暴雨之夜,被奄奄一息地从矿区边缘抬回来的“奇迹生还者”。官方通报语焉不详,媒体被捂得严严实实,只有静园内部极少数核心人员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他们以为自己知道——一场意外矿难,夏小姐不幸卷入,万幸大难不死,只是伤势沉重,记忆似乎也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她步履平稳,每一步都精确地踏在鹅卵石的中心,没有丝毫声响。这具身体在顶尖医疗团队的精心修复下,表面已无大碍,断裂的肋骨愈合,失血的苍白被昂贵补品强行催出一点血色。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深处那道被刀刃再次撕裂的旧疤下,那曾经嵌入冰冷芯片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永远也无法填满的虚空。每一次呼吸,冷空气灌入那个空洞,都带来一种灵魂被穿透的钝痛。
她走向主宅侧翼那扇沉重的、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橡木门。这里是静园真正的核心,夏正荣的书房,或者说,是他的“作战指挥部”。厚重的隔音材料将这里隔绝成一个独立王国。
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
扑面而来的是雪茄醇厚的香气,混合着顶级威士忌的烟熏气息。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如同岛屿般占据中心,桌后宽大的高背皮椅转了过来。夏正荣靠坐着,指尖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雪茄,另一只手里随意把玩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立方体,冰冷的金属光泽在他保养得宜的手指间流转。
他脸上带着惯有的、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目光落在夏然身上,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修复好的、价值连城的瓷器。
“来了?感觉怎么样?王医生说你需要多静养。”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夏然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像尺子量过:“好多了,父亲。”她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像一块打磨光滑的玉石。
“那就好。”夏正荣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裂痕,任何一丝可能泄露真实情绪的破绽。但他看到的只有一片完美的、冰冷的平静。他似乎满意了,将手中的金属立方体轻轻放在桌上光滑的黑檀木表面。
立方体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六个光滑的侧面同时亮起幽蓝的线条,迅速交织、扩展,在空气中投射出一个旋转的、复杂的全息结构图。无数的数据流如同星辰般在其中穿梭流淌,汇聚成一个核心标记——一个被荆棘缠绕的、扭曲的栀子花图案。
“看看这个。”夏正荣的声音带着一丝掌控者的愉悦,“‘静默者’项目核心加密架构。最后一块拼图,昨天凌晨三点二十七分,我们在境外服务器上彻底锁定并摧毁了它所有的底层备份。”
他的手指优雅地在全息图上划过,如同拨动琴弦。“当年植入你体内的‘存储器’,是开启它的原始密钥之一。它的湮灭,意味着这个针对夏氏长达十五年的阴谋,彻底终结。”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夏然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的牺牲,是值得的。”
牺牲?
夏然的喉咙深处,仿佛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在悄然滑动。她看着那旋转的、象征毁灭的荆棘栀子花全息图,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在矿井深处那冰冷的蓝色光柱里,父亲那张带着嘲弄微笑的脸,那袅袅青烟的枪口,那朵染血的栀子花……还有压在她臂弯里,那具沉重、滚烫、被刀和子弹洞穿,生命飞速流逝的身体。
“是的,父亲。”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地响起,像隔着厚重的玻璃传来,“清除威胁,是必要的。”
她的目光扫过桌面。那块染血的丝绸手帕早已不见踪影,仿佛从未存在过。但在那冰冷的黑檀木桌面上,靠近台灯底座的地方,安静地放着一个打开的丝绒首饰盒。盒子里衬着黑色的天鹅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胸针——铂金底座,镶嵌着一朵用无数细小的白色钻石精心雕琢而成的栀子花。花瓣莹白剔透,折射着冷硬的光芒,完美得不带一丝生气。
新的枷锁,换了个昂贵的包装。
夏正荣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微微一笑,拿起那枚胸针。“这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设计师遗作。戴上它,算是对过去的一个告别,也是新的开始。”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夏然顺从地伸手接过。冰凉的铂金和钻石贴上指尖。
告别?
新的开始?
她微微抬眼,目光越过父亲宽厚的肩膀,投向书房另一侧那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静园深处精心打理的花园一角。在厚重的绿植掩映下,隐约可见一栋造型简约、通体覆盖着特殊玻璃的独立建筑轮廓。那是静园的花房,或者说,是温室。夏正荣的私人植物实验室。
玻璃幕墙隔绝了视线,只能看到里面一片朦胧的、令人不安的、浓郁的绿色光晕。
那个地方,散发着一种与静园整体氛围格格不入的气息。一种隐秘的、被过度呵护的、近乎病态的……生命力?或者说,控制欲?
“温室里……”夏正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致盎然,“我新引进的品种,长势很好。很奇特的生命力,值得好好研究。”
研究。掌控。如同对待“静默者”项目,如同对待她。
夏然垂下眼帘,指尖缓缓收紧,冰冷的钻石栀子花坚硬的棱角硌着手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感。
“我去看看。”她说,声音依旧平稳。
夏正荣颔首,重新点燃了雪茄,目光回到了旋转的全息结构图上,仿佛刚才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家庭对话。
夏然转身离开书房,将那浓郁的雪茄和威士忌气息,以及那张掌控一切的面孔,隔绝在厚重的橡木门后。
通往温室的路径更加幽深曲折。高大的乔木遮天蔽日,空气湿冷粘稠,脚下的碎石路像是通往某个被遗忘的秘境。越靠近那栋玻璃建筑,空气中弥漫的奇异气息就越发明显——一种浓郁的、甜腻得发齁的植物香气,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近似昆虫□□或腐烂根系的腥气。浓郁得令人作呕。
温室的感应门无声滑开。
扑面而来的热浪混杂着那股令人窒息的香气,瞬间将夏然吞没。巨大的空间内部景象,让她瞳孔本能地微微一缩。
并非想象中的百花争艳。
目光所及,是最为纯粹的、压倒性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绿!
没有其他花卉。整个温室,被一种藤蔓类植物彻底统治!粗壮如蟒蛇般的墨绿色主藤盘踞在特制的合金支架上,疯狂地向上方和四周蔓延、缠绕,形成一片遮天蔽日的巨大伞盖!无数更为细密的分支藤蔓如同贪婪诡异的触手,从主藤上垂落、攀爬、相互绞杀、再新生!
藤蔓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巨大叶片。每一片叶子都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光滑油亮,深沉的墨绿中透着一股不祥的金属质感,边缘带着细小却异常锋利的锯齿。叶片之间,开放着大量花朵——拳头大小,形态扭曲怪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气的惨绿色泽。花瓣厚实如同皮革,边缘向内卷曲,散发出浓郁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甜腻香气。
空气湿热如同蒸笼,水汽凝结在冰冷的玻璃内壁上,蜿蜒流下。巨大的通风系统发出低沉的轰鸣,却无法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氛围。整个空间的光线都被浓密的藤叶过滤得绿意森森,投下无数变幻蠕动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
夏然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被病态植物统治的王国。她的脚步踩在特制的防滑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然后,她的脚步顿住了。
在温室中心区域,一个相对开阔的位置。那里没有疯狂缠绕的藤蔓,只有几株明显更为粗壮、叶片颜色更深沉的主藤被精心引导着,如同忠诚的守卫,环绕守护着中央的一个平台。
平台上,放置着一台造型精密、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仪器,似乎是某种环境监测和营养输送装置的核心。
而在那仪器旁,在那片被诡异绿光笼罩的中心——
静静地矗立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高度仿真、尺寸比例完全还原的人形全息投影!
投影的轮廓在浓郁的绿光和蒸腾的水汽中有些模糊,但夏然的心脏,却在看清那轮廓的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
那高大却略显单薄的骨架……那记忆中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弧度的肩线……那总是微微侧着头,仿佛下一秒就要说出什么混账话的姿态……
孟飞!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夏然几乎以为自己坠入了另一个噩梦。但她强行稳住呼吸,向前一步。
全息投影的细节在靠近中变得清晰。
确实是孟飞。
技术达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逼真程度。面部轮廓清晰,甚至能看到下颌棱角的细微起伏。他身上穿着那件夏然无比熟悉的、洗得发白的黑色工装夹克,拉链随意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沾着机油污渍的灰色T恤。
然而,当夏然的目光终于对上那张脸——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遍全身!
那张脸,无疑是孟飞的。但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没有惯有的戏谑,没有藏得很深的疲惫,没有绝望时的狰狞,没有最后时刻那解脱般的空洞……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彻底的、毫无生机的空白。
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翻滚的藤叶,像两颗打磨光滑、镶嵌在面孔上的黑色石子,没有焦距,没有情绪,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灵动。
这不是孟飞!
这只是一个被精确复刻了外形的、冰冷的、被展示的……标本!
夏正荣用最尖端的科技,将那个在矿井深处替她挡下刀和子弹、最终沉入无尽黑暗的孟飞,变成了这间诡异温室里的一件装饰品!一个被他完全掌控、随意摆弄的“幽灵”!
一种冰冷的、带着剧毒的愤怒,如同藤蔓上的毒刺,瞬间刺穿了夏然强行构筑的所有平静!她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那枚冰冷的钻石栀子花胸针的棱角几乎要嵌入肉中。
就在这愤怒即将冲破冰封的临界点——
嗡!
一声极其细微的震动声传来。
夏然的目光猛地投向孟飞投影脚下平台边缘的角落。
那里,混杂在输送营养液的透明管线之间,一个不起眼的、小小的、泥污斑驳的物体,正随着仪器的轻微震动而微微弹跳了一下。
那是一只……塑胶的儿童手表!
表带已经断裂,模糊的荧光表盘上,刻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夏然刻骨铭心的栀子花图案!
矿井崩塌前最后一眼看到的幻觉……竟然是真的!它被冲出来了?!还被带回了静园?!
此刻,这只沾满泥污、记录着永不停止时间(却早已停止)的手表,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像一个被遗忘的证物,静静地躺在孟飞那虚假投影的脚下,躺在这片被精心培育的、象征极端掌控的诡异藤蔓之间!
冰冷的讽刺和巨大的荒谬感如同藤蔓的触手,缠绕住夏然的脖颈,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盯着那块手表,盯着那朵歪扭的栀子花,脑海中轰然炸开的是矿井深处冰冷的蓝光、父亲嘲弄的脸、子弹洞穿血肉的闷响、孟飞最后那声叹息般的呻吟、以及铺天盖地碾压下来的黑暗和泥浆……
就在这意识被巨大冲击撕扯的瞬间——
“哒。”
一声极轻微的、仿佛水滴落在金属上的声音,在她紧绷的神经末梢炸开!
不是来自手表!
夏然的身体在千分之一秒内做出了反应!那是无数次生死边缘淬炼出的、烙印在骨髓里的本能!
她没有丝毫犹豫,没有浪费时间去寻找声音来源,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向着侧前方——孟飞全息投影和那台精密仪器构成的短暂死角——猛地扑倒!
“噗!”
几乎就在她身体离开原地的同时,一声经过消音处理的、极其轻微的闷响,伴随着一道微弱的气流扰动,从她刚才站立位置后方的一片浓密藤叶阴影中射出!
一枚细长的、如同毒蜂尾针般的幽蓝色合金针,悄无声息地钉在了她身后一根冰冷的金属支撑柱上!针尾高频震荡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鸣,针孔处渗出一点点无色无味的液体,瞬间腐蚀了坚硬的合金表面,留下一小片焦黑的痕迹。
神经麻痹毒素!瞬间致死剂量!
陷阱!
致命的陷阱!
夏然扑倒在地,冰冷的营养液浸湿了她的衣袖。她蜷缩在孟飞那虚假的投影和仪器构成的狭小空间内,背脊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着那道空荡的伤疤,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但她的眼神却在瞬间变得锐利如手术刀!
她没有去看袭击的方向,而是猛地抬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向温室入口上方那个极其隐蔽的、伪装成藤蔓培育传感器的角度!
那里,一个针孔大小的镜头,正闪烁着微不可查的红光!
有人在看着!
有人在等着!
等着看她面对“孟飞”的投影情绪崩溃,等着看她失去冷静踏入陷阱!
谁?
清道夫?残余的“静默者”?还是……
夏正荣的“静园骑士”?
巨大的愤怒和冰冷的杀意在她胸腔里翻腾、对冲、淬炼!但那枚冰冷的钻石栀子花胸针硌在掌心,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寒冰,强行压制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地上撑起身。营养液顺着她的手臂蜿蜒流下。她没有拍打灰尘,甚至没有去看那枚致命的毒针。
她的目光,平静地穿过孟飞那空洞的全息影像,落在入口处那片浓郁的绿色阴影里。脸上依旧是那片完美的、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生死博弈从未发生。
只是,在转身离开的瞬间,她的脚尖看似无意地、轻轻地踢了一下地上那块沾满泥污的儿童手表。
手表打着旋,翻滚着,精准无比地撞击在旁边一根粗大的、墨绿色藤蔓的主根茎上。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静谧的温室中异常清晰的碎裂声。
表盘上的荧光栀子花图案,连同那两根永远停止的指针,在玻璃罩下彻底碎裂。
寂静。
只有藤蔓无声的攀爬,叶片贪婪的呼吸,还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夏然走出温室,重新踏入静园相对清冷的空气里。她没有回头。
身后,那扇厚重的玻璃门缓缓合拢。
巨大温室深处,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阴影里,那枚钉在金属柱上的幽蓝毒针,针尾的嗡鸣不知何时停止了。针孔处渗出的液体,已经将那点焦黑的腐蚀痕迹扩大了微微一圈。
而在温室入口上方那个隐蔽的传感器镜头里,最后捕捉到的画面,是夏然转身离开时,裙角带起的一阵微弱气流,轻轻拂过她方才站立的地面。
地面上,除了营养液的水渍,空无一物。
仿佛那只碎裂的手表,连同那声细微的脆响,都只是这片诡异绿意中的一个幻觉。
静园的书房内。
巨大的落地窗映出夏正荣的身影。他依旧坐在宽大的皮椅里,雪茄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模糊了面容。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一个独立的监控屏幕上,正定格着夏然离开温室瞬间的背影——平静,挺直,没有一丝破绽。
他深邃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许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冰冷的金属立方体。
良久,他端起桌上的威士忌,酒杯边缘靠近唇边时,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住了零点一秒。
落地窗冰冷的玻璃上,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神情。
那儒雅温和的面具依旧完美地贴在脸上。
只是镜中的那双眼睛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猎物意外挣脱既定路线的……阴霾,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他微微抬手,窗外的光线瞬间调整,玻璃上的倒影迅速淡去,消失不见。
书房里,只剩下雪茄的烟雾无声地盘旋上升,如同静园永远看不透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