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包裹着一切。时间失去了刻度,空间失去了边际。夏然感觉自己不是在坠落,而是悬浮在一片虚无的墨海深处,冰冷的寒意从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钻进来,啃噬着骨头。意识像沉船,一点点滑向无光的深渊。
只有一点东西是真实的。
声音。
很微弱,但顽强地穿透了死寂的虚无,敲打在她即将沉沦的意识上。
噗通…噗通…噗通…
沉稳而缓慢,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隔着一层薄薄的、温热的阻隔传来。她迟钝的脑袋反应了片刻——那是心跳。隔着她自己的胸腔,从左前方很近的地方穿透而来。
孟飞?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猛地刺破了昏沉的迷雾!她一个激灵,涣散的意识如同被无形的线骤然拉扯回来!剧烈的疼痛瞬间席卷全身——摔落的撞击、强行拖拽孟飞时的肌肉撕裂、断裂肋骨间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的尖锐刺痛……让她忍不住蜷缩起来,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呃…”
几乎是同时,距离她脸颊不超过几寸的地方,响起一声更沉重、压抑着无数痛楚的闷哼。近得她能感受到那声闷哼带起的气流拂过她的发丝。
他还活着!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夏然的鼻尖,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不是喜悦,远比那复杂沉重得多。是因他终于没有在她眼前死去而涌出的疲惫至极的释然?是看到他为了护她而重伤至此的锥心自责?还是在这无边黑暗和未知绝境里,终不是孤身一人的、卑微的庆幸?
她分不清。泪水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冰冷的脸颊。
“孟…孟飞?”她试探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努力想撑起身体,手臂却软得如同棉花,刺骨的疼痛伴随着每一个微小动作撕扯着她。
“……没死。”黑暗中,孟飞的声音响起,近在咫尺,却像是从砂纸上磨过一样粗粝嘶哑,每一个字都伴随着艰难的喘息和极力压制的痛楚。那冰冷的、惯常的语调里,此刻却奇异地没有讽刺,只有一种沉重到极致的疲惫。
夏然的心猛地揪紧。她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扭曲的手臂,深可见骨的额伤,断裂的肋骨……每一处都足以致命。可他还在说话。
“你…你伤的怎么样?”她几乎是凭着本能朝他声音的方向蹭过去,冰凉的指尖在黑暗中焦急地、无措地摸索着。恐惧再次攫住了她,比面对清道夫时更甚。她怕摸到的是一片冰凉,怕那微弱的心跳下一秒就停止。
她的手指胡乱地触碰到了什么——冰冷坚硬,带着凹凸的金属质感,是他的战术背心。她立刻顺着往上探去,指尖掠过粗糙的织物,突然碰到了一片温热黏腻的潮湿——新鲜的血液!
“血!还在流血!”夏然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她的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温热的液体像是滚烫的岩浆,灼烧着她的神经。她手忙脚乱地撕扯着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下摆,布帛撕裂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格外刺耳。
“省…省点力气……”孟飞的声音更虚弱了,透着一种失血过多的飘忽。他似乎想阻止她的动作,但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闭嘴!”夏然几乎是哭着吼回去,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绝望狠劲。她不再犹豫,凭借刚才触碰的记忆和那微弱心跳的指引,双手摸索着压向他额角的方向。指尖触到一片温热粘稠的伤口和狰狞的豁口边缘,她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颤抖着,将撕下的布条用力按了上去!动作因为恐惧和慌乱而显得笨拙又用力。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低吼从孟飞喉间溢出,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颤。夏然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缩了一下,随即又更用力地按了回去,眼泪流得更凶了,声音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硬:“忍…忍着!你想死在这里吗?!”
黑暗中,孟飞粗重的喘息声停顿了一瞬。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双按在他额角伤口上的手,冰冷,沾满血污,抖得厉害,像风中摇曳的枯叶。可是,那按压的力道却异常沉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绝,仿佛要把他从死神手里硬生生抠出来。那份因他而起的恐惧和不顾一切的执着,像一把炽热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早已被冰封的、麻木的心脏上。这种感觉陌生得让他窒息,远比断骨的疼痛更让他难以承受。
他沉默了。只有压抑的、沉重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证明着他还活着。
夏然死死按住那块布条,仿佛按住了他流逝的生命。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的下颌,滴落在孟飞冰冷的脖颈上。那微小的温热触感,让孟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僵硬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在这隔绝一切的黑暗中,时间毫无意义。
布条下的渗血似乎……慢了一点?夏然不敢确定,也许是她的错觉。她稍微松开一点力道,摸索着布条的边缘,湿冷粘稠的感觉依旧浓重。她又摸索着想寻找手臂的伤口,手指却在黑暗中碰到了他另一侧完好的手臂——冰冷,肌肉紧绷如铁,却在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那是忍耐剧痛到极限的生理反应。
一阵尖锐的心疼再次狠狠扎穿了夏然。她忽然意识到,这个在她认知里永远强大、冷酷、像机器一样的男人,此刻也只是一个遍体鳞伤、在痛苦中挣扎的凡人。她强行拖拽他时,他身体的每一次震颤,每一次压抑的闷哼,都无比清晰地刻在她脑海里。
“手臂……”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哽咽后的沙哑,“手臂……是不是很疼?”
黑暗中,孟飞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秒。疼痛?他早已习惯了与疼痛为伴。但此刻,这句带着哭音、小心翼翼的问询,却像一根柔软的羽毛,猝不及防地搔刮过他内心最坚硬的角落,带来一阵陌生而酸涩的悸动。他从未想过会有人这样小心翼翼地询问他的疼痛。喉咙干涩得发紧,他最终只是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疲惫:“…死不了。”
夏然没有再追问。她只是摸索着,小心翼翼地将手覆在他那条折断手臂附近的作战服上,隔着冰冷的织物,她似乎能感受到那处可怕的扭曲和肿胀。她不敢用力,那只冰冷的手只是虚虚地覆盖在那里,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一点那里的痛苦,又仿佛是一种无言的安抚。
极致的黑暗放大了所有的感官。孟飞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只冰冷的手隔着衣物传来的、极其轻微的颤抖,以及那颤抖之下,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温柔。这陌生的触感像电流,瞬间窜过他被剧痛撕裂的神经,带来一阵奇异而短暂的麻痹。他僵硬的身体,在那冰冷的、微微颤抖的掌心覆盖之处,竟奇异地松懈了一丝丝。
绝对的黑暗里,只有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交织在一起,还有那微弱却顽强的心跳声,在冰冷的空气中碰撞、回响。像两颗在绝境中漂泊的孤星,被看不见的引力强行拉近,在毁灭的边缘,用彼此的伤痕和微温,证明着一种冰冷残酷世界从未教给他们的东西的存在。
“夏然…”孟飞嘶哑的声音忽然打破了沉寂,异常低沉,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几近于无力的意味,“钥匙…”
夏然一个激灵,猛地惊醒!对!钥匙!那把青铜钥匙!她刚才情急之下,是连同孟飞一起推进漩涡的!她下意识地在身边摸索,冰冷的岩石地面硌着她的手,恐惧瞬间爬上脊背——钥匙丢了?!她猛地想要坐起,却被胸口的剧痛狠狠拉回现实!
“别…乱动…”孟飞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你…口袋…”
口袋?夏然一愣,左手本能地摸向自己战术裤的口袋——冰冷的、沉重的、带着熟悉纹路的触感瞬间传来!青铜钥匙!它竟然安安稳稳地躺在她的口袋里!一定是最后扑进漩涡时,下意识地把它塞了进去!
巨大的庆幸让她几乎虚脱。她紧紧攥住钥匙,冰冷的金属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力量,让她混乱恐慌的心绪稍微安定了一点点。她将钥匙小心地塞回口袋深处,指尖却无意中碰到了另一个硬物。
一个小小的、冰冷的圆柱体。
应急荧光棒!
绝望的黑暗中,骤然出现一道微弱却真实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