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拂晓本来不想再搭理裴真的。
但当她出了无根水境时,却越想越气,干脆折身回去,不顾众弟子诧异的目光,硬是牵住他的手腕,把他一路扯了过来。
裴真起初还轻微挣扎了下,被她瞪过一眼之后,就认命似的,乖乖地由着她来。
两人走在通向静澜岛的僻静夹道,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云拂晓松开手。
道旁的花树枝头缀满了密密匝匝深粉浅白的花簇,花瓣堆叠,压得枝桠都轻微低垂,馥郁清雅的香味浮动在春日的和暖阳光里,晕出醉人的芬芳。
此时的夹道没有别人,唯有花雨簌簌斜飞。
云拂晓走在前头,一言不发,似乎已经忘却了男人的存在。而裴真落后半步,虽然没有刻意看她,余光里却尽是她湛蓝色缎带迎风飞扬。
珍珠闪烁,星星点点,让他根本无法忽视的光芒。
溟海的春日骄阳太盛,便显得彼此之间的沉默尤其冷。先受不了的是裴真,先打破这份沉默的也是裴真。
他沉声唤住她:“云拂晓。”
从他主动开口的那一刻,便自知落败。
“嗯?”云拂晓又一次占据上风。
她永远都要占据上风,因此微微侧脸,语气散漫,好骄矜:“怎么了?”
裴真按捺着眉心的微躁,语气维持沉静:“你要我出来,只是为了像这样陪你散步?”
他挑了个委婉的说法。
“我不需要有人陪。”云拂晓却对这个说辞不甚满意,“裴真,你对北境神木枝的事就没什么想要说的吗?”
“你都知道了,”裴真黑眸深邃,“还想要我说什么?”
“我是知道!但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给我北境神木枝?”
两人都停下来,谁也不让着谁,在花雨纷飞的春日暖阳里针锋相对。
云拂晓咬唇,乌润杏眸大睁着,眸光锋利地逼视他:“南境剑阁和魔域不是向来势不两立吗?你不是一直都讨厌我吗?你不是恨不得把我身上魔息全部洗掉然后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吗?”
一连串的质问。
“神木枝可以缓解你体内忌元魔脉躁动带来的痛楚。”裴真在她的怒火爆发下,语气却愈发冷静,“我从来不讨厌你,更不想杀了你。把你封在寒山是因为那里的灵息最为充沛,有助于你压制魔息。南境剑阁与魔域确实势不两立,但我与你不是。”
但我与你不是。
云拂晓短暂一怔,旋即又问:“那你为什么去找神木枝给我?又为什么瞒着我,不告诉我那是神木枝?”
裴真道:“若我告诉你,你还肯收吗?”
当然不会。
但云拂晓依旧不忿:“谁允许你这么揣测我?”
裴真静默一瞬:“抱歉。”
云拂晓见他退让,旋即冷哼:“反正你就是讨厌我!我又不是瞎子,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你一边讨厌我,一边这么不遗余力地揣测我的想法!裴真,你说你是不是有点古怪?”
裴真听她说得离谱,眉心轻蹙:“云拂晓,你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我讨厌你的?”
前世在寒山时,他就一直将云拂晓的事放在首位。纵使剑阁的事务忙碌以致难以抽身,他也想尽办法挤时间去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只为了将她养得更健康些。
她那时不知吃过多少苦,已经憔悴得与之前判若两人。
裴真绝不会强人所难。
在寒山结界的那段时间,除了要她去泡涤息灵泉,以及不许她离开之外,他自认不曾做过半点不顾及她心意的事。
云拂晓扬起下巴:“你将我封印在寒山,不就是怕我与魔域接触?”
“是,”裴真这次很快就点头,“明秀清到处找你,要你跟他回魔域。你心里清楚,我不会放你跟他走。”
“为什么?”云拂晓不依不饶,口不择言,“你到底是憎恨我与魔域的关系,还是单纯不想让我跟别的男人接触?”
声一落地,他面上沉静神色终于显出一丝波动。
他低眸,漆黑的眼潭幽深而静,宛如深湖,只倒映出她的身影。
“嗯?”云拂晓轻眯眼,“你怎么不反驳我?”
她本就是气急了话赶话,才吐出这么一句,实则并未真的这么想。
裴真会在意她是否跟别的男人接触?
天塌了,他也不会。
“……你快反驳我啊。”云拂晓清丽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慌乱,“快说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跟别的男人……”
然而,裴真一瞬不转地看着她,低声截断她的话:“不管之前有什么误会,云拂晓,我一点也不讨厌你。相反,我对你——”
“不许说!”
云拂晓一瞬间就从他的眼里捕捉到什么,瞪大双眼。
她当即慌了,抬手就要捂住他的嘴,手心按压到他薄唇柔软温热的触感,又被烫了般缩回手,心绪纷乱,口不择言接了句:“你不讨厌我,但是我讨厌你。”
无论之前有什么误会,她都不要解开。
他们是注定的宿敌。她讨厌他,就要和他一刀两断。
才不要和他做什么牵扯不清的旧识。
裴真被她打断,整个人都沉默了。
“你不生气?”她更加不冷静,“我讨厌你啊,你为什么不生气?”
裴真淡声:“习惯了。”
云拂晓神情怔忡。
她的目光上抬,从他严实交叠的领口,移到筋骨有力的脖颈。
再向上,便是他薄而柔软的唇。
云拂晓的视线堪堪停在这里,没有去看他的眼睛。
她对感情秉持的态度始终是漫不经心,但这也不意味着她是个迟钝的笨蛋。
她能猜出来裴真方才的后半句话是什么。
但她不想听。
云拂晓的心头逐渐涌上疑惑和别扭,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
他是否在说谎?
或许他为了乱她的心神,也会不择手段。
就像前世的那个寒山雨夜,她为了让裴真饮下毒酒,也采取了某种暧昧至极的方式。
云拂晓念及此处,竟奇异般地冷静下来。
她抬眸,心神安定,直直地望进他那双漆黑幽邃的眼瞳里。
夹道忽起一阵风,落花纷乱。
她眨眨眼,在裴真稍有诧异的目光中,将手心按在他的胸膛。
推。
不过轻微用力,他便毫不反抗,顺着她的力度不停后退。
彼此的视线都没有半点转移,始终暗暗交锋,距离却逐渐拉近。从玉砖整齐的夹道,穿过斜飞的花雨,一直退至花林深处。
云拂晓将裴真抵在了树身。
放眼望去,周遭都是繁盛的花树。密密匝匝的花朵缀在低垂的树梢,花雨密集,完全将他们笼罩在绚丽花海中。
两人的肩头都落满了花瓣。
她的手向上移,顺势拂开他肩头的落花,随后缓慢揽住他的颈。
彼此之间距离无限接近,她的气息轻缓,如春日流过的细细气流,扑在他的颈窝。
他不是要乱她的心神吗?
好,那么她便以同样的手段回敬他。她从来不是肯服输的人,更不会是败在裴真手下的人。
不知对视了多久,她听到自己出声问:“裴真,前世离开寒山时,我吻了你。你那时候怎么想的,是不是好开心?”
裴真漆黑眼睫低垂,视线极为短暂地在她唇上停了一瞬,沉默不语。
“我也没想到你这么在乎那个吻,”
云拂晓没来由地笑了一下,既然拿定了主意要以牙还牙,她的心情便轻松许多,“不过,这也没什么吧?”
话音落,裴真抬眸看她:“没什么?”
他薄唇微抿,眼瞳里的碎光锐利而清亮,含着隐隐的愠怒。
云拂晓眸光轻转,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惹他不高兴。
但无所谓了,她更凑近些,视线落在他挺拔的鼻梁,找准角度,微偏过头,莽撞而生疏地吻了上去。
裴真在瞬间就意识到她的意图,猛地侧过脸去,于是她的吻只落在他的唇角。
云拂晓一怔,旋即不悦蹙眉。
这还是他头一次对她抗拒成这样。
她有着任性的脾气,越不要她做什么,她就越要做。当即手腕微微用力,随后掐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不许抗拒,踮脚吻了上去。
裴真有轻微的挣扎:“你——”
但云拂晓整个人都挤进他怀里,抬手搂住他的脖颈,叫他躲不开。
突然间花香浓郁,她身上的馨香也一下子涌来。
唇瓣相贴的那一瞬间,裴真的呼吸直接乱了。
推阻的手顿住,虽是扶在她的肩头,却冥冥之中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于是,云拂晓得以更深地吻住他。
她方才在骄阳下走了许久,身上已经蒸腾出热意,衣领里也漫出清郁的山茶花香。
他们都闻到了这个味道,时光好像倒回到那个弥漫了花香与酒香的雨夜。
裴真眉心微蹙,纠结的心情似乎漫长无边际,也似乎仅有短暂的一瞬。他阖眼,刚要回吻,她又一瞬撤离。
他头颅轻低,却吻了个空,眼神难得无措。
深深浅浅的花瓣飘摆在两人之间。
云拂晓仰脸,眸子里隐有烦躁:“你就不知道低头吗?”
裴真迅速回神,抿唇道:“抱歉。”
他的唇角微红,是方才被她鲁莽撞到的那一下,留了痕迹。
“抱歉?”云拂晓松开了勾着他脖颈的手,眼中露出讥嘲的笑意,“前世的那一次,也抱歉么?”
裴真感受到她身上淡香的一点点撤离,“嗯。”
真是好笑,他分明对那个吻在意得要命,却反过来对她说抱歉。
云拂晓只觉此人不可理喻。
“我不需要你的抱歉。”她仰起脸,再次试图与他划清界限,“裴真,我自始至终都不在意那件事。你若真的对此耿耿于怀,方才那一下,便算是我还你的,行不行?”
从未有过的轻缓柔和的语气。
她何曾对谁如此耐心过。
可惜,裴真完全不领情。
他沉默不语,下颌绷紧,眼瞳幽深如静湖,显而易见的在克制着什么。
云拂晓耐着性子:“说话。”
“不行。”
裴真的声音冷寒。
这有点麻烦了。
方才她还猜测裴真说那些话,是有意要乱她心神。
但事态发展到如今这一步,云拂晓却隐隐觉得,事情恐怕就是她不敢想的那样。
他将她封印在寒山,剥夺她的自由。
也让她免于魔脉侵蚀的痛楚。
他默不作声地做了很多事,让她嘴上说不耐烦,却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而她当初之所以能成功离开寒山,是因为察觉到了裴真的弱点。
一个吻,便足以让他卸下所有戒心,心甘情愿饮下那杯毒酒。
裴真的弱点不是别的。
是她。
想到这一步,云拂晓眼中的嘲讽笑意慢慢消散,神色难得认真起来。
她偏过脸,说不清是出于何种心情,还是不肯与他有片刻的对视,目光落在阳光里斜飞的粉白花瓣。
片刻后,勾唇轻笑:“那你要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