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鲸族的白玉宫殿坐落在海市的最深处,大殿前方不远处,有一道透明莹润的高高水桥。
云拂晓穿过热闹长街,甫一踏过水桥,方才的骄阳明光骤然消失,眼前触目所及,竟是乌云蔽日,云浪翻涌,雷声轰鸣,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当头压下来。
无尽的漆黑,宛如溟海深处那吞噬一切的黑暗。
白玉宫殿就隐在极致的黑暗与虚无之中。
云拂晓进入高高的殿门,在居高临下俯视而来的几道冰冷视线之中,继续面不改色地沿着走道往里,直到站上殿心的环形高台。
殿内光线昏暗,周遭垂挂着巨大的灵幕,从殿顶直垂到地面,严密遮挡来人视线,不容许任何外人窥探。
古鲸族的数道身影投射全部隐在幕后,唯有高台处漏下一点模糊光亮,照清少女娇美精致的面容。
“你要交易什么?”黑暗中响起一道雄浑声音。
这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如雷鸣轰隆作响,在殿内不住回荡。
云拂晓被这声音震得有些不舒服,浑身血都要逆流,但还是尽力维持镇静:“我想要北境神木枝,不知该用何物与诸位交换?”
话音落地,长久的沉默。
似乎在某个角落,响起了低低的笑声:“你要神木枝?你要来有什么用?压制你体内的忌元魔脉么?”
云拂晓惊讶一瞬,旋即按捺住,颔首:“既然你们已经看出来了,我就不再多作解释。怎么样才能拿到神木枝?”
“你想要神木枝,当然要用相等价值的物品来交换啊。”那道声音再度响起,“可是我们古鲸族什么都不缺。你一个溟海的小小弟子,能拿出来什么相等价值的东西?”
古鲸族是唯一能靠近北境神木的种族。这种地位,确实有资格说自己什么都不缺。
但是——
“什么都不缺……”云拂晓轻笑,“情报缺么?”
“情报?”
灵幕之后,传来海浪翻涌的声音,因处在深海之中,而显得几分虚无。
“你能告诉我们什么?”
云拂晓挑眉:“那得看你们想知道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古鲸族的那道声音响起:“南境,血傀之乱。”
血傀之乱。
云拂晓思索一瞬:“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因为你,”那道声音说,“你的体内藏着忌元魔脉,就说明你是那场血傀之乱的唯一幸存者。不是吗?”
云拂晓眼睫轻颤。
不愧是古鲸族,远在溟海深处,还能看出她的身份与体内魔脉。
“嗯。”
云拂晓是要定了北境神木枝的,拿这个信息作为交换,也是合理。
她淡声道:“血傀术,是只有邪修才懂得要领的人体改造之术。”
这种术法流传自南境幽冥峰,峰主胡先觉是个痴迷于借助外物提升修为的疯子。他曾大规模地将修士肉.体与专属法器融合,制造出一种兼具强度与耐久性的、可反复利用的杀器。
后来,不知是谁,竟将这种血傀投放在南境与魔域的交界处,作守卫之用。却因融合出现问题而失控,造成周边近万百姓惨遭屠戮。
胡先觉不知所踪。
彼时,盘踞在南境的修真势力,都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去处理此事,只有乌门世家与灵照山派,可堪一用。
但乌门世家当时深陷宗嗣斗争,乌行空自顾不暇,无力出手。灵照山派以“山主正闭关修炼,弟子们未得山主之命,不敢擅自下山”为由,拒绝出面。
最终,是锋海剑阁的无旸剑尊站了出来,派出包括贺道临与裴真在内的七名弟子,连同莲华寺住持善空,将失控的所有血傀儡全部销毁,擒捉了乔装改扮躲藏在边陲小国的胡先觉。
被抓时,胡先觉疯得神志不清,无法审问,只不住嚷嚷着:“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他疯得厉害,最终是商隐从溟海赶过去,亲自拍板,将他关进业火佛狱,日日遭受业火焚烧,永世不得出。
血傀儡曾经是悬在修真界头顶的一大威胁。
这种术法害处极大,如今多年过去,仍有修士偷偷修习,炼制邪器,妄图在修真途上走捷径。
云拂晓讲述得简短:“这就是血傀之乱。”
“嗯,”那道声音发出低低的笑,“小丫头,你若是隐瞒了什么,这场交易也不算数哦。”
“我有什么必要隐瞒?”云拂晓无奈,“此事只是有疑点,比如当初到底是谁将血傀投放在南境边界线?为何商隐这么急着将胡先觉关进业火佛狱?但这种事至今没有定论,我自然不会乱说。”
“噢……你认为血傀之乱不是胡先觉做的?”
“他是很痴迷人体改造之术,也走过不少弯路。但再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造出那么多血傀的。”
此人研究的种种术法,无非就是如何活得久些,如何活得自在些。
胡先觉很惜命,无论是谁的命。
所以,他不会做出大规模制造血傀这种疯到没边的事。
云拂晓回忆一瞬,干脆全盘托出:“当时我在南境被人追杀,便是他将我送到南境神木领域。我才与忌元魔脉融合,捡回一命。”
胡先觉可以说是云拂晓的救命恩人。
古鲸族问:“那血傀之乱到底是谁引起的?谁会制造这么多血傀守护南境领土?商隐这么急着把胡先觉按死,到底是为了掩盖谁?”
商隐虽长久居在溟海仙门,但似乎与每个人都不冷不热。
若非要细究他对谁比较在意,那便只有一个人。
云拂晓的心里早就有了猜测,此时却摇头:“我不知。”
古鲸族也低笑:“那么,溟海深处的那柄军刀,以及刀上的羽毛,便也没了来处。”
“好了,我说完了,”云拂晓抬眸问,“可以给我神木枝了吗?”
灵幕之后,响起沉沉笑声:“可以。你讲的这个故事,我还算满意。”
“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触碰北境神木枝,也不是谁都能承受它的神力。但你既然有忌元魔脉在身,应当无恙。”
伴随着如雷声轰鸣的声音,一点莹润亮光从灵幕后飞出,越过殿内的虚无与漆黑,最终轻飘飘落在云拂晓的手心,传来微凉潮湿的触感。
云拂晓手心轻握,将这团灵光捂住,再摊开手心的时候,便见灵光散去,神木枝现出了原本的模样。
北境神木枝,挟带寒霜之气,色泽透润,状若琉璃。
在看清神木枝的刹那,云拂晓的心里掀起滔天巨浪。
原来是它。
竟然是它。
她闭了闭眼,将神木枝放入袖中,在古鲸族沉沉的告别声中,走出黯淡阴沉的白玉大殿。
出了殿门,走上水桥,脸颊传来微凉的触感,云拂晓抬眸一望。
细小的水丝从天幕飘落,拂在她的脸上,轻柔如风。
水境在下雨。
细碎的记忆亦如水丝汇聚,在不知多久的怔愣后,终是拼凑成了完整的画面。
前世,当云拂晓初次拿到这段神木枝的时候,寒山也在下雨。
-
那是个秋末的傍晚,落雨潇潇。
裴真从外面忙完回来,走进阁子,看向歪在窗边矮榻的云拂晓,低声说:“云拂晓,我们很久没有比试过了。”
他的身上犹带雨雾的潮冷,碎发微湿,愈发衬得眉眼漆黑沉静。
云拂晓趴在窗棂看雨:“不想跟你比。”
风灌进来湿漉而冰冷,她却不躲不避,神情惬意,似乎在享受这种刺骨的寒意。
裴真瞥了一眼,见她衣袖与手臂都被斜雨淋湿,脸色蓦地冷下来,走过去将窗子关得严严实实,“砰!”的一声响,随后又取来薄毯将她整个人裹住。
“为什么要关窗?”
云拂晓忽而被暖意包围,想要挣扎,却被他牢牢制着胳膊,动弹不得,烦得直蹙眉:“你发什么脾气?”
裴真反问:“我发脾气?”
他无意中触到她手臂肌肤冷如寒冰,当即脸色更难看,语气里带了点难以自抑的怒气,“我不在的这几天,你就这么过来的?”
寒山连日落雨,很久没出现过晴天。
此时窗外雨打花落,残红遍地。
“你又不在,还想管我怎么过的?裴真,你讲不讲理?”
云拂晓说罢就扭身挣扎,却被他牢牢钳制住,余光瞥见他墨色袍角犹沾潮湿冷意,猜想他必定是淋雨过来的,又忍不住话中带刺道:“你身上冷成这样,还要与我贴这么近,是不是就想让我生病?”
裴真隔着薄毯握住她手臂,正给她擦拭冷雨,闻言动作顿了顿:“我没有。”
说罢,他微微撤开,与她避出一点距离。
云拂晓轻眯起眼,见男人垂着眼睫,神情平静如水,被她刻意误解了也没有半分恼怒之意,为她擦拭衣袖的动作仍旧轻柔。
然而,他越是这样沉静淡然,她就越要激怒他,哼笑出声,“好听话谁不会说?也不知道是谁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害我在这里连饭都吃不好!”
她这场怒火实则情有可原。
裴真不在,厨房的那些事她又捣鼓不明白,这段时间只能糊弄。
裴真低眸,为她擦拭湿发的动作熟练又轻柔,“是我不好。”
门窗边缘都刻了控温符,此时窗子一关,阻隔了外面的潮冷气息,屋内很快温暖许多。
云拂晓被捂得通身暖意,明眸乌亮,抱怨的神色那样生动,她抬手将薄毯掀开,用力砸到裴真的腿上。
这点微不可察的力度,只会让人觉得痒。
裴真将毯子收到一边,见她皎洁的脸颊泛起微红,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眉眼温和了许多:“这几日我有事要办,所以不在寒山。我走之前,不是都告诉你了么?”
云拂晓坐在矮几旁,轻抬下巴,睨他:“你告诉我有什么用?你倒是放我走呀!我在外面去酒楼还能吃好吃的呢!你留我自己在这里,我做的那些……”
说到这里,蓦地刹住。
她才不会承认自己做的饭不好吃。
于是生硬地扯了回来:“我做的那些虽然好吃,但是时间久了也会腻!”
会腻吗?
裴真并无笑她的意思,始终沉静听着,只在听她说起“放我走”时,眸光难以察觉地冷了几分。但他早已习惯她的娇矜蛮横,因而语声淡淡:“我做的那些菜式,时间久了,你也会感到腻吗?”
云拂晓没觉得腻,但她惯会和裴真对着干,一抬下巴:“是啊,我就是这样容易感到厌倦的人,你第一天认识我么?”
裴真沉默良久,难怪,厨房里他提前给她备好的食物,她都没怎么动。那上面的保鲜符咒都毫无触碰痕迹。
原来是厌倦了。
他点头:“明日我去买新的菜谱。”
“我没有这个意思!”
云拂晓气哼哼的,心知此人性情古怪,短时间内是决计不会放她走的,他既然那么爱做饭,她也懒得管,“……算了,随便你。”
窗外雨落潇潇,温暖的室内却一阵静默。灯烛的光芒照亮书案,瓷瓶与女人皙白的肌肤,染出暖融融的光晕。
两人之间隔着略微疏远的距离,彼此的影子投映在墙壁与山茶花窗棂,却呈现出一种交颈相拥、密不可分的姿态。
细密而轻的雨声中,裴真低声问:“你都不问我办的什么事吗?”
云拂晓别过脸:“不想知道!”
良久,头顶传来沉沉的一声叹息,男人似是被她气得无奈,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裴真在她身前蹲下,仰起脸,喉结轻滚:“晓晓,我们比格斗术吧。若是我输了,就送你一样东西,或是替你做一件事。”
云拂晓来劲了。
“但我不会放你走,”裴真说罢,就看到她脸上明显失落的神情,又语气纵容地补充,“……除此之外,什么都可以。”
灯火明暖,勾勒出男人棱角深刻的面孔,以及筋骨有力的脖颈。
云拂晓的视线漫漫,再向下,便看到他突显的喉结,以及被衣领深深藏住的锁骨与胸膛。
“什么都可以?”
云拂晓琢磨着这句话,方才脸上的恼怒一扫而空,旋即勾唇,竟是露出笑意。
裴真轻轻点头:“什么都可以。”
他眉目温和,眸光清朗,似乎根本看不懂她此时的笑意味着什么,
越是这样克制,逗起来越有意思,也让人生出探究的兴致。
云拂晓笑意更深:“好啊。”
两人来到屋外长廊,没有比剑,只是近身格斗。灵息横扫,院子里盛放的簇簇山茶花瓣落了满地,又被雨水淋湿,香气越浓郁。
几招过后,云拂晓胜。
她将裴真抵在廊柱,手指再有半分用力,便可封住他脖颈的灵脉。
淡淡的血腥在彼此间弥漫,混着院子里山茶花的香味,不可忽视。
云拂晓记得自己并未伤到他,哪来的血腥气?
“我输了,”
裴真垂眸看她,微侧身,不动声色为她挡住斜飞的冷雨,“想要什么,我们进屋再说。”
云拂晓抿出笑:“好啊。”
裴真跟着她进了寝阁,看她明显雀跃的步伐,心中没来由一阵疑惑。
他的袖中微沉,那段北境神木枝散发出如霜雪般的寒意,无法忽视。
他还没说要送给她什么,她至于高兴成这样么?
踏进屋门,云拂晓立刻将门紧闭。
裴真抬眼,察觉到她似有急切。
云拂晓忍住笑,旋即转身,以一种将他围困在屋子里的架势,言简意赅地对他下达指令:“脱。”
闻言,裴真眸光霎时软了太多,语气也柔和:“无妨,我回来时用了避雨术,没有淋湿。”
云拂晓眨眨眼,被男人的古板和不解风情彻底逗笑:“谁关心你淋没淋湿?我让你脱。”
声一落地,满室寂静。
唯有窗外秋雨在落,急密的雨声敲在花叶,一如他逐渐乱起来的心湖。
裴真再古板克制,也听懂了她的意思。
——她才不会关心他是否受凉,她只是让他脱。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想错。
可看着云拂晓那澄澄的眸光,以及那勾着笑的艳艳的唇。
这次,再无误解。
于是云拂晓得以满意地看到,裴真,这位受到修真界万人敬仰的剑阁之尊,脸上向来维持极好的沉静,在她含笑的盯视下,寸寸龟裂,化作难以掩饰的羞窘。
这种失态仅有一瞬,裴真长睫紧闭,再睁开时已经彻底恢复他一贯的沉静。
他扭过脸去,沉默拒绝。
“听不到吗?”
云拂晓更来劲,挨近他的身边,盯着男人隐忍的神情,掐住他的下巴扭回来。
她仰脸与他对视,望进他那双漆黑深邃的眸中,在他的眼里看到她此刻的面容,鲜妍精致,带着晃眼又狡黠的笑。
她红唇微勾:“你是剑阁之尊啊,这点小事,一定能做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