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暄和,天幕澄澈。
茶馆的二楼雅间,云拂晓花了将近一刻钟,才接受自己重生的事实。
好事。
她上辈子死了都不得安生,被人栽赃抹黑。倾力守护的妖山也崩坏分裂,憋了满腹的怨恨与不甘,正愁无处发泄,就重生了。
这辈子,她不会让其中任何一人好过。
思绪回转,楼梯处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响起,一名身着深蓝色修士服的青年走过来。
青年体格挺拔健硕,相貌英朗,眉宇间自有股沉稳周正之气。正是大师兄赵雨霁。
赵雨霁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随口道:“这次的潮汐宴可是邀请了不少人。”
天气不太热,他却忙出了一身蓬勃的热意,端起桌上茶水,喉结滚动,一饮而尽。
潮汐宴。
云拂晓眨巴着眼,回想起来。
她年少时所拜仙门,名为溟海仙门。
仙门背靠这片大陆极北处的万古溟海,自与海族停战并定下契约之后,几万年来,势力范围不断扩充。仙门中强者如云,若论实力,其在北境可称首屈一指。
仙门定期举办潮汐宴,既邀请各大仙门来此观赏此处潮汐之景,也让年轻小辈们彼此切磋比试,友好交流。
潮汐宴十年一度,为期半月。云拂晓算了算时间,现在应是她拜入溟海仙门的第四年。
她暗自运转体内灵息,却觉一阵滞涩无力之感,宛如风中火苗,孱弱不堪。
好弱。
此时的她只是个天资平平、柔弱单纯的小剑修,不会给任何人造成威胁,也不被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时候,云拂晓还没有拿到降世神武赦心剑,体内魔脉也掩藏得很隐蔽,不曾暴露。
忌元魔脉还没有枯竭,明秀清也没有露出真面目。
赵雨霁还活着,师尊周玥也未重伤。
九万妖山不曾遭受战火的肆虐。
一切皆在未定之天。
“师妹,在想什么?”赵雨霁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见小师妹一脸懵的样子,不禁露出笑容。
他相貌俊朗,性情稳重温和,对云拂晓向来溺爱纵容。
甚至在云拂晓叛出溟海仙门后,赵雨霁瞒着所有人去寻找她的行踪,不远千里只为给她送一堆吃的,还打包了她最爱的烤排骨,担心她在外面过得不舒坦、会受委屈。
前世记忆如潮水涌来。云拂晓眨巴着眼,慢慢笑出来:“大师兄。”
她水润乌黑的眼眸中晃动着点点碎光,笑起来灵动又娇俏。
赵雨霁“嗯?”地抬眼看她,见云拂晓盯着自己却不语,安静乖巧的模样,又好笑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他给自己续了杯茶,在氤氲的茶雾中望向外面街道:“明天上午,各宗门的人就会从这条街经过。”
云拂晓问:“直接去溟海三岛吗?”
“按照往年惯例,是该如此。可今年不知怎么,竟要众人在清波城中暂时住下,想来是有别的任务安排。”
云拂晓点点头,看来与前世的发展是一样的。
各门派的尊长们,确实给他们这些小辈备好了一份“大礼”。
“或许是什么试炼吧。”云拂晓不怎么在乎,“在进入溟海之前,先筛选一批资质上佳的弟子。”
赵雨霁挑眉道:“有可能。毕竟……”
毕竟这潮汐宴明面上说的是“友好交流,不比高低”,可实际上众宗派都想借此机会探探各家的水平。
云拂晓回忆起前世。
这场潮汐宴,各种考核、试炼层出不穷,各宗门的人也算是把竞争的心思都摆在明面上了。
她从烤漆小盘里挑了块芙蓉糕,轻声道:“可不要太难啊。”
话甫落,茶楼角落里传来一声痛苦的哀嚎:“好难啊!”
云拂晓与赵雨霁对视一眼,循声望去。
茶馆二楼气氛火热,彩绸高挂,桌边坐满了闹闹哄哄的溟海弟子们。
作为这场潮汐宴的东道主,溟海仙门以“加学分”为奖励,安排了百名弟子来城中布置接待。中途换班的时候,闲下来的人便来这里喝茶解渴。
茶水钱也是溟海仙门早就包好的。
此时,那名惨嚎的弟子开始大倒苦水:“早知道就不选周宗主的课了!听说她会卡通过率,每次开课,都必须有一半的弟子不合格。”
“大哥你才知道吗?我早就听师兄师姐们提起过,这位周玥宗主怪得很。满分为十,期末考核只占五分,另五分都放在平时的考勤。只要一次不去上课被她发现,整门课直接不合格!人送称号‘卡人圣手’。”
“关键是谁知道她哪次课点名?”
“上个月我逃课去城南代打,回来才知道错过了周宗主点名……完了,我绝对要被卡了!”
旁边一人拍了拍他的肩,露出笑容:“重修吧,师兄我等你。”
哀嚎一片,看来选了周玥的课的弟子还真不少。
溟海仙门给不同境界的弟子们分别设置了必须修满的学分。每年年末核查之前,弟子必须将学分修够,否则就会面临相对应的惩罚。
窗边,云拂晓和赵雨霁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保持沉默。
因为众人口中的“卡人圣手”周玥周宗主,正是他们的亲师尊。
也幸好独桌的隐蔽性比较强,周遭垂挂了竹篾帘子挡住外客的视线,众人这才没发觉,那窗边端坐的正是周玥的亲传弟子。
赵雨霁屈指,轻扣木桌,压低声音笑道:“师妹,你今年要修多少分?”
上一世的事了。云拂晓想了很久,才勉强记起来:“我现在才一境,按门规好像是……四十分。”
小师妹好像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呢。
赵雨霁试图唤起她的上进心,好声好气道:“现在修了几分?”
云拂晓心说这我哪记得呀?
她上辈子还没等到年终核分,就发生了一场意外,体内的魔脉失控暴露。众口铄金之下,为了不连累师门,她才只好叛出溟海,宣布自此与师门决裂。
所谓的学分和道籍,自然也尽数销毁。
赵雨霁见她神情茫然又无辜,心也软了,温声提醒:“师妹,你现今只修了七个学分。”
云拂晓笑得眉眼两弯:“没关系呀,等布置好潮汐宴后,我就有十个学分啦!”
赵雨霁忍俊不禁,心想师妹还真容易满足。
不过师妹本来也天赋受限,宗门规定的学分门槛颇高,确实有些强她所难。
若是到了年中核查的时候,师妹的学分还修不够,那他就想想办法,亲自给师妹补上。
毕竟云拂晓是他亲眼看着长大,当真比亲妹妹还疼爱。况且赵雨霁在溟海仙门还有些不同寻常的特殊权利。
下午,众人分组布置场地。
云拂晓分到的场地是城郊密林。她需要按照分发的灵卷图碎片,在翠林周围布置层层结界。
每个弟子拿到的灵卷图碎片都不一样。也就是说,无人知晓这些结界布置完成后,将会拼凑成什么模样。
忙碌到日暮,橘金色的余晖洒落,在舒展的叶片镀上细碎的光芒。
云拂晓收好灵卷图,皙白的指尖还有残余的灵力未褪。
两个时辰的灵力耗费让她手臂酸软,鼻尖也浮现出薄汗。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她现在不能动用魔脉的力量,只能使用灵力。而忌元魔脉藏匿在她的识海深处,又处处压制她的灵脉生长。无论她怎么努力修炼,修为增长得再快,能发挥出来的力量也受限。
她的身体就好比是一个细口瓶,就算内中蕴含的灵力如潮流汹涌,最终用出来的,也只能是涓涓细流,甚至是小水滴。
这就导致,云拂晓虽已在溟海修习四年,但在很多人的眼中,她至今还是个需要保护的柔弱小师妹。
云拂晓对此时常感到无奈:其实我一点都不柔弱啊。
此处幽林成荫,清净雅致。
密林深处吹来的微风裹了丝丝缕缕的凉意,伴随幽咽的凄凉哭诉声,令结界旁边的弟子们都止不住地浑身阴寒。
然而云拂晓待了没一会儿,却觉体内莫名燥热,烧得她心口灼痛。
在她的识海最深处,蛰伏已久的魔息似乎受到某种召唤,正蠢蠢欲动。
这结界里到底封了个什么东西?
竟然引发了她体内忌元魔脉的共鸣。
前世云拂晓并未参与这场宴前试炼,只在潮汐宴正式开始以后,才听说这结界里封了一只很强悍的魔。
此时,这只据说“很强悍”的魔,竟与她的忌元魔脉产生了共鸣。
——看样子来历匪浅呀。
不过这也侧面说明,如今她体内的魔息尤为浓厚、蓬勃。
前世云拂晓被封印在雾气笼罩的寒山,日夜以灵泉洗涤魔息。年深日久,她自己都难以感受到体内魔息的存在。
也很久没有过这种血如烈火般滚沸的感受了。
这一切还要归功于锋海剑阁的那位剑尊,裴真。
想起裴真,云拂晓更觉得一阵头痛,心脏也痛起来。
她晃了晃脑袋,努力将裴真的身影从脑海中驱逐出去,又抬手揉了揉酸痛的肩颈。
幸好,锋海剑阁向来独来独往,行事低调,弟子从不参与任何宗门活动。
这场潮汐宴,裴真绝对不会出现在云拂晓的视线里。
想来还真是开心。
云拂晓忍不住勾起唇角,指尖一捏,灵卷图化作碎星点点,随风散去,代表着云拂晓的任务已经完成,学分可喜可贺地涨到了十七。
她才懒得琢磨这里到底是什么魔,转身回了仙门事先安排好的客馆,准备好好泡个澡,然后再大吃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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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月凉如水。
花藤攀爬上窗棂,尾端绽放簇簇粉白的小花,摇曳的花影投映在屋内熟睡之人的脸颊上。
兴许是刚重生不久,记忆尚且混乱的缘故。云拂晓今夜睡得不太安稳,竟然梦到了前世。
寒山结界,山茶小院。
橘金色的晚霞洒满院子的每一个角落,也为她的荷叶边裙摆镀上璀璨夺目的光芒。
裴真蹲在院子的空地上,将劈斩好的木条放好,手持木锤,叮叮当当地敲击着。
他穿一身墨色劲装,衣袖挽起,露出皙□□实的手臂线条,敲钉子的动作也毫不生疏,稳、准、狠,像是已经如此做过无数次。
云拂晓捧着一杯温热的红茶,站在廊下,没好气道:“你又在做什么?”
裴真头也没抬:“你不是说想要一个花架?”
他动作利落,没几下就做好了底层。
木料上纹路不平,似乎是雕刻了某种图案,有兔耳、小猫什么的。
……难以理解这到底是谁的趣味。
“那我也不要你做的!”
“嗯,”他应了一声,却没停下,“你可以自己做一个。木料我都准备好了,就在栅栏边,钉子在储室的工具盒里。”
裴真想了想,又补充道:“就是被你丢掉的裙钗压住的那个红色木盒。”
低沉悦耳的声音,漫不经心的语气,让云拂晓听完更气了。
她将茶杯搁在矮桌上,气势汹汹地走到了裴真身边,扬起下巴,高傲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的东西收起来?”
少女扬起脸,露出修长脆弱的颈线。她黑亮的杏眸倒映天边橘红晚霞,美得近乎夺目。
裴真将花架放好,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
他身姿修长挺拔,肩背结实,恰好能将云拂晓笼罩在阴影中。
他在笑。
他竟然还在笑!
云拂晓快被他气死了,上前就要去抓他的领扣,却在相触的瞬息间感受到他身上的蓬勃热意,带着清爽的雨后竹林般的气息。
属于裴真的味道霎时充斥了她的领域。
云拂晓蓦地耳廓一热,就要收手,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手腕被攥住,男人干活之后略显粗糙的指腹按压在她的肌肤,充满掌控的力道。
裴真收敛了笑意,眉心微蹙,脸容干净冷峭。
“放手!”云拂晓挣不脱,有些气急败坏。
“你被这么多人追杀,性命早已不保。”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肃杀冷意,气息扑在云拂晓的耳畔,“万一哪天真的尸骨无存了,这些裙钗放在这里,我还能给你立个衣冠冢,是不是?”
是你个鬼啊!
云拂晓气得心脏怦怦跳,瞬间就醒了。
她腾地坐起身来,乌黑顺滑的长发被睡乱了,披散在身上,又浓又密,宛如海藻。
她眼下乌青,面容苍白,脸色难看得像是做了场被恶鬼追杀的噩梦。
——裴、真。
此人冷漠伪善,满腹坏水,只会气她。
他到底算什么剑尊?
他分明是个阴魂不散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