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川 第5章 第五章

李炘然的生日在一个周五悄然来到，她结束了一天繁重的工作后，决定和景如月出去吃饭。

她们选的是一家网上风评很好、评分很高的牛杂火锅店，天虽然很冷，门口依旧排起了长队，两人下了的士，李炘然对着手呼了一口气，热气从她口中升腾至空中，形成了一片白雾。

李炘然满意地收回手，边拉着景如月坐下边说：“小时候觉得大人们抽烟特别酷，每到冬天的时候都会往空中哈气，好像这样就能快点长大。”

她们坐在室外的塑料椅子上，身侧是商家放的用于放炭火的架子。

这家店很有意思，它的等待区是设在店外的，等待区放了几个炭火的小烤架，用来烤手也用来烤红薯。小烤架上放着一堆生熟不一的烤红薯，两人刚坐下，服务生就又添上了两个红薯。

身侧的红薯已经熟了，它微微裂开，裂口处黄中透红，流下了蜜色的甜液，令人垂涎欲滴。

景如月吸了吸鼻子：“好香！”

李炘然的手在烤架上方感受着温度，她在焦香味中向那个红薯伸出了魔爪，伸手摁了摁。绵软的手感让她得到了满足，她抬起手继续烤火的动作。

景如月看着李炘然孩子气的动作不禁失笑，对方看着并不像已经工作好几年的人，反而保持着难得的童真。

这家店果然生意火爆，从她们一坐下就看到入门的帘子被来来回回地掀开，只是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牌号让她们不免有些心焦。

李炘然将羽绒服的领子立起，把脑袋埋在领子中，瓮声瓮气地说：“好冷哦，要不要换一家吃？”

“都排了这么久了，再等等吧。这个点估计去哪儿都需要排队。不排队的店……”景如月笑而不语地看向李炘然。

“以我俩的体质大概率踩雷。”李炘然补齐景如月的话后也笑了起来，最终拍板决定，“行，再等等吧。”

“174号在不在？174号。”

“在！”李炘然拿着手上的等号票，一下子弹了起来回答道。

两人在店里落了座，她们这个位置并不算好，正好对着大门，除了吃火锅，还能吃到进进出出的人掀开帘子的冷风。

牛杂锅很快就上来了，牛杂在砂锅中翻滚着，带来扑鼻的肉香。杂是肉类的边角料，在艰苦岁月里是抚慰味蕾的珍馐，在富足的时光中成了食客们舌尖的眷恋。

这家店的可口水平与它排队的人数成正比，并不是一家徒有虚名、单纯靠着营销的火起来的店。

吃火锅的精髓就在于所有的话题可以信马由缰地展开，两人从学业聊到兴趣，越聊越兴奋，一餐过半后李炘然又加了两瓶啤酒，为了让这段快乐时光再延续得久一些。

时间已经来到了八点半，早就不属于饭点，但排队的人丝毫不见减少，李炘然的隔壁桌刚刚离开，服务生正收拾着桌上的残羹冷炙，有一对夫妻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了进来，等待着落座。

李炘然心想这一桌也太心急了些，下意识扭头去看，却在看清人时变了脸色。

她定了定心神，将视线转到火锅中，却在慌乱中夹了一块包了辣椒的牛杂。辣椒入口，李炘然舌尖一麻，而后眼眶中涌出了不受控制的眼泪。

景如月一下子就发现了同伴的异常，她关切地问：“被辣到了？”

李炘然羞于让其他人看到自己的失态，她端起手边的酒猛饮一口，辛辣的酒划过喉咙，并不能缓解她丝毫的窘态，反而让生理性的泪水涌了出来。

李炘然侧眼看邻桌的动态，发现那两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入座了，且正脸并不朝这里，因爆辣而通红的面颊才多少褪去了一些热度。

她点点头，对景如月抱歉一笑。

就在这时，隔壁桌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婴儿突然发出刺耳的哭声，那位母亲又吃了几口，见自家孩子仍在哭泣，不得已拍着婴儿的背部站起身。

她转过身时，正好和正在观察她一言一行的李炘然撞上了目光。

李炘然下意识低下了头，避开对面的目光，她死死捏住手上的杯子，不在对方面前露出任何一丝窘态。

所幸对方并没有认出她，很快就把头转回去了。

原本希望多享受一段惬意时光的李炘然如坐针毡，她后悔点那两瓶啤酒了，但她不想搅了景如月的兴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方才的话题。

她为了快点逃离这家店，对着杯中的啤酒猛喝，两瓶啤酒很快见底了。

人一旦有了心事，喝酒就容易上头。

平日里李炘然自诩海量，这会却觉得酒气直冲脑门。

在这个上头的瞬间，她想了很多，她想过借着酒气发泄年少的不平，冲上前去狠狠揍一顿那位曾经在少年时伤害过她的人；也想过借着情绪上来的机会好好哭上一场，最好能将少年时郁郁不平之气趁着这场大哭发泄出来。

但那些念头只在李炘然脑海中一闪而过，最终她说出口的话同这些通通没有关系，她只轻声问景如月：“吃好了吗？吃好了我去结账。”

李炘然结了帐，两人并肩走出了那家牛杂店，刚迈出店门，她的眼泪就止不住了。

她仰起头，装作看月亮的样子，可城市中高楼林立，高楼间留下空隙处也被城市绿化填得满满当当，哪有什么月亮呢。

“刚才的隔壁桌是我的初中同学。”李炘然开口道，声音中有难以察觉的颤抖。

她似乎没有要景如月回答的意思，又继续道：“我应该跟你说过，我初中的时候被同学排挤，她就是领头的那个，姓柳。”

景如月愣住，对于李炘然的遭遇她们在第一次见面夜聊时李炘然就曾向她提起过，那是一段近乎惨烈的遭遇——

李炘然初中的时候因为偏科问题被从实验班踹到了普通班，那个班级因为成绩垫底，向来十分仇视实验班的人，早在李炘然被踹下来的上一个学期，他们就撂下狠话：哪个实验班的下到他们班，他们就要整死那个人。

很不巧，李炘然就是那个倒霉蛋。

李炘然刚下了普通班，就遭到了几乎所有人的排斥，李炘然以为这会是她初中最严重的困境，没想到这只是开始。

她遇到了一位对她有点意思的男老师，那个老师是她的班主任，将她选做了课代表，而后总会找机会和她单独相处。

那个时候李炘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直到有一次她到办公室交作业，办公室只有两个人，那个老师接过李炘然手捧的作业时，放缓了动作，用肥硕的手将李炘然的手从手背摸到指尖。

李炘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她不敢反抗，那个故意被放慢的动作在李炘然这里更是慢放了无数倍，她几乎以为她会拿不住那一叠作业，让那叠作业散落在地。

但那天她偏偏拿住了那叠作业，直到那双油腻的手在她手上摸了个遍。

而后她落荒而逃，她已经不记得她手上洗过几遍肥皂，只记得自己那天的手被水泡到发白、被搓到几近脱皮。

第二天，她以无法胜任为由卸任了课代表，那位老师的脸色当即变得铁青，并在全班人的面前“鞭策”了李炘然：“有些同学总有点恃才傲物，以为自己成绩好就可以为所欲为，老师呢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能理解。”

而后他的眼神扫过李炘然，脸上带了些不怀好意的笑：“但是啊，这样的性格是会让自己吃大亏的。”

那位老师果然言出必行，从那之后同学对她的敌视更重了。

而今晚李炘然遇到的那位柳姓同学，就是将李炘然推至深渊的那个人。

那人名作柳婷，因为不讲究个人卫生成为班里排挤的对象，班主任对这个情况心知肚明，便将柳婷和李炘然安排坐在一块儿。

两人身高差足有十几厘米，却被安排成同桌，这件事不可谓不荒谬。

李炘然本来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的，但柳婷的主动示好让她心中的荒谬感渐渐褪去，她想，或许她在这里也能拥有一份珍贵的友情。

她们一起吃饭、一起上厕所、一起吐槽同学老师，也一起向对方袒露自己的隐秘心事。

李炘然刚开始同柳婷相交的时候是带着偏见的，相处之下她虽然也难以忍受柳婷的不讲卫生，但她想，这个缺点并不妨碍两人成为朋友，朋友也未必需要太多肢体接触。

就在李炘然以为她们已经成为真正的朋友时，柳婷对她的态度突然冷了下来。

李炘然并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在这段关系中她自认问心无愧，但她那时并不敢单刀直入地质问对方，只能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深夜反复反刍这段关系。

她有时会想，她那时的偏见是不是之后导致不幸的根源？

一直在黑暗中摸索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见过光明后再次忍受黑暗。

她如同落水却抓不到浮木的溺水者，在汪洋中苦苦挣扎。

大概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那块让她不至于下沉的浮木很快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