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苦岭,地名便诠释了汇集于到此人的特性——苦。
有被丧心病狂暴打而死的妇孺;有家穷无力医治自愿来此求死的老人;有卖身为奴得罪主家的……也有因各种缘由死亡的罪籍,比如病死的军妓。
这些人的尸首歪七倒八摊在地上。早已亡故者的腐肉汇合着刚亡故者的新鲜血水,凝聚成一条又一条黑褐色的血流,冲刷着凝固硬化的黑土。当然也吸引无数的蛇虫鼠蚁过来狂欢。
以致于光看着,比话本的人间炼狱都还恐怖。
牛轸只觉自己整个人眼球都被灼烧了,不敢信入目的一切。她侧目看向北疆军统帅,颤着音:“您……您……”
不敢信北疆还有这般地方,更不敢信自己敬重的叔父知道而默认。
她唇畔张张合合蠕动了许久,才开口:“您就不怕引起瘟疫吗?!”
这与政绩相关!
够俗了吧?
牛重看着愠怒的牛轸,扭头看了眼十丈开外的大皇子,语调淡然:“万苦岭临近英雄冢。逢年过节将士们祭奠英魂时,会收敛尸骸,顺手给万苦岭的亡者送点纸钱。”
可以说今日这番景象,已经是他们半年一次收敛尸骨的结果了,否则更加惨烈!
牛轸倒抽一口气,下一瞬无法形容的恶臭味直冲天灵盖。
“但凡有些人心底线的,会想着把尸首丢万苦岭,起码还能得个香火钱。不然乱葬岗散落宁城各地,更难管理。”顿了顿牛重声音压低:“户籍这事,你瞅瞅那些锦衣卫。有些锦衣卫都是黑户。”
牛轸闻言,让自己冷静下来,顺着牛重的视线看向远处的大皇子。
未来的太子。
可能未来的帝王。
大皇子此刻压根没心情关注谁看着他。他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到了自己脚下那蠕动爬行的蛆虫们。
要命的是蛆虫白胖白胖的,在夜幕衬托着更外的显眼。
让他忍不住张嘴。
“呕!”大皇子维持不住皇子风范,一手抓着身旁的锦衣卫当依靠,一手捂着眼,而后猛吐。
恨不得把胆汁都吐出来。
牛重瞥了眼哇哇大吐的大皇子,侧目看向尉迟翎。
尉迟翎乖觉的打个手势,连带自己的下属呈现半扇形,好替皇子遮挡一二。边庆幸来的目前都算自己人。
感受着自己身侧似有一堵墙靠近,大皇子透着指缝默默看了眼像座小山一样堵在自己跟前的尉迟翎,看着人递过来的水囊。
他静默一瞬,立马抬手接过,忙不迭漱口,压压弥漫嘴间的胆汁苦味。
忙完之后,大皇子看着肃穆的牛重,鼓足了勇气,慢慢往前挪动了几步:“这……这……这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再说,都……都有第一次嘛。”
最后一声,大皇子觉得自己是真委屈。
他第一次见死人。
还是这么多死人。
男女老少幼皆有。
这样直冲而来的人世苦难厚重感,直接冲垮了他从书上学到的“百姓苦”字眼,让他都克制不住的想要蜷缩起全身,自然而然的形成一个对自己的保护。甚至他都后怕起来,不再想雄心壮志,做什么太子。
就一家人这么平平安安,每天行程都被安排满了,认真听命干活就好,然后俸禄不够再伸手问爹娘要点补贴。
这样过日子,就挺好。
想着,大皇子第一次没观察手握重兵,帝王心腹牛统帅是什么脸色,先看向了牛轸。便见牛轸不知何时已经迈步走向临时开辟出来的仵作室。
仵作室虽然也在万苦岭,却是边缘地界。哪怕有验尸台摆放着,一具又一具不能形容的尸体正在被解剖。
但起码尸体也都清理过了,没有叠加在一起形成的炼狱悲戚感。
点评着,大皇子捏着鼻子,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跟着蹿了过去。
牛重剐着身形难得矫健蛟龙的大皇子,黑着脸一步步走,边冷声:“谁都别打扰验尸!”
大皇子都觉这背后阴沉沉的一声“谁”完全是点名道姓提醒他。可问题关键他是被“请”来乱葬岗的。
但此刻他也不敢说自己的委屈,就窝在一旁静静的背对着验尸台,企图抬眸眺望军中瞭望楼。
忍住一脚把大皇子踹个人仰马翻的冲动,牛重面无表情:“面罩带上!怎么,想夫妇感染一起卖惨手牵手回京城?”
大皇子赶紧转身拿过面罩,颇为殷勤的递到牛轸眼前。
牛轸接过。
见状,大皇子放心的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依旧翘首状。
反正打死也不看验尸!
不看尸体!
而牛轸无视大皇子的动作,敛声屏息的看着验尸中唯一的一个女医。
女医面容肃穆,手起刀落,专注的模样,让人羡慕又敬佩。
静静的注目着,牛轸就见女医紧蹙的眉头蹙的更紧了,而后起身洗手净面,又带上面罩,才朝牛重叩首:“卑职斗胆诊断,我所勘验的女子是因鼠疫而亡。”
牛重看向还在忙碌的仵作们,不信的看着叩首的女医,思忖片刻后,问:“你是那个柳家女?我记得你学医没两年吧?”
“回统帅的话,幸得荣国公开恩,卑职柳云星有幸习医,有一技之长。”柳云星闻言不卑不亢的回应道:“卑职学医已有四年。不敢对其他病症下决断,但卑职被老鼠咬过。”
大皇子闻言吓得瞳孔都瞪圆了,丢了捂嘴的面罩,不敢信的扭头直勾勾的看着跪地的柳云星。
荣国公开恩庇佑的柳家,那……那就只有前钦天监柳监正一族。
察觉到忽然而来的审视眼神,但跪地的柳云星也没在意。
她是钦天监监正的侄女。
她大伯柳监正利用天象跟大皇子一派勾结请立太子,被当今明德帝戳穿后直接抄家流放。据说当时大皇子一派非但没有求情,反而还积极推动柳监正人头落地,甚至还斩草除根灭掉柳氏男丁。
对此,她这个被流放的女眷,没有任何想报仇的心思。
毕竟政治就是狗咬狗。
她目前唯一的念想,便是好好活着,替自己,也替堂姐活着。
笃定着自己的人生目标,柳云星卷起左手的衣袖,指着自己尚且算白皙的胳膊上啃咬留下的淤痕:“卑职无才昔年在家过的窘困与鼠为伍,后流放又与蛇虫鼠蚁相伴夜夜。”
“故此,对蛇虫鼠蚁啃咬敢说知之甚深!”
末了,柳云星语调还上扬了两分。
很兴庆自己过往遭遇让她有了阅历,今日诊断还快过那些经验老道的军医!
看着好好的姑娘说着说着眼神迸发出诡异的光芒,像是自己经历的苦难都不算什么事。牛重翘首看了眼还聚精会神勘验的其他军医们,清清嗓子:“等会商研讨。另外接下来你好好干,我会给你因功请免罪籍,让你能回京城见见崔家那个小天才崔琇。”
听到牛重点名道姓提及崔琇,柳监正女儿柳陆莹跟崔千霆,这大名鼎鼎的战神崔镇次子的所生的崽,大皇子能确定对方的的确确是柳家女了。
因此,他都觉自己此刻有些心虚。
哪怕当初事发时,他还年少,并不像算计崔家府邸一事从头到尾参与过,但说起来的的确确是他们这一派谋划太子位。
结果是柳监正一族被帝王用来杀鸡儆猴。
“你——”大皇子下意识的看向那堆积的尸山,让自己畏惧的尸山。
若不是柳陆莹豁得去伺候崔恩侯,让崔家庇护,恐怕就不会出现女医柳云星,而是军妓柳云星,死者名为柳云星了。
“你要是真能当女医,本皇子也会跟母后求情的。”大皇子迎着依旧让自己害怕的尸山,闷声丢下一句话。
也不敢回眸看一眼柳云星是什么表情。
“多谢大皇子殿下,”柳云星手指捏到发紫,垂首道:“也多谢将军。卑职斗胆,若卑职真有些功绩,那卑职斗胆恳求诸位让卑职重新取名得新生,彻底斩断过往。”
“崔家子,与我无关。”
“我幼年没有受柳家太多恩惠,亦也不愿冠柳家姓。”
姐姐的孩子是天才,是金尊玉贵的王孙公子,那谨慎的污点,就要彻彻底底抹掉。
大皇子听得人这般决然的诉说,偷偷转身,看向柳云星。就见人双眸迸发着一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
仿若人真是铁了心一般,而不是客气寒暄两句,更不是表忠心,免得他对崔琇这个流淌一半柳家血脉的孩子心存龃龉。
“倒也不必如此,崔家的性情——”大皇子挺想客观说两句的,岂料就听得一直沉默的媳妇开口回得那个爽快:“行,我答应你!”
闻言,他彻底楞了。
飞速走到牛轸身边,压低声音:“你先前不还是挺同情军、妓这些吗?怎么忽然又答应此女的要求?”
“要是崔恩侯知道他顺手庇护的女子有些能耐,他能够炫耀到我父皇面前!”
“所以她在北疆安心做女医更合适,回京城很容易因血脉被做文章,到时候又卷入夺嫡中。”牛轸没压声音,说的清清楚楚掷地有声:“要是翻案,那错的不会是父皇,只会是你外祖一家,哦,确切说是你。”
这阴阳怪气的,大皇子听在耳里只觉刺耳。但反驳的话语,他在眼下这尸山映照下,也说不出一句来。
最后他只能道:“那……那……那我以后努力些。像柳家这样政斗流放被没入军营的,先找个地方圈养起来。比如说学个医学个厨。军中实在能用到的技艺。”
“这样的女子有技艺傍身,也算有个体面,可以免当军妓。”
顿了顿,大皇子沉声:“实在矜贵不愿意学的,那我这些年士兵经验告诉我,她们存在就是货物!”
说完,大皇子定定的看着牛轸。
谁料牛轸还没个反应呢,他肩膀被人“啪”得重重一拍。
大皇子吓得浑身一颤,哆嗦的扭头:“鬼……不……”
看着不知何时到自己身侧的牛重,他又惊又怒又怕又觉委屈,恨不得撑起皇子的身份,好好的教训教训北疆统帅:“放肆,你……你……叔父,你忽然吓我干什么?”
瞧着音调变了又变的大皇子,牛重气得又抬手重重拍了一下人肩膀。然后抬手掐着人肩膀揪着大皇子站直身:“我刚想夸你一句前面思忖的有点皇子样,人性的好坏算思虑周全点。”
猝不及防听到自己被赞誉,大皇子瞬间挺直了脊背,昂头:“真的?叔父?”
叔父不想理会嘴角咧开花的大皇子,定睛看向牛轸:“今天碰到了,我也就多嘴说一句。你要是血脉利用的像崔恩侯那么能耐也行。”
“崔恩侯一句话,免不了罪籍,但能让北疆上上下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甚至消息传到皇帝耳中,皇帝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特权肆意摆在眼前,这例子教育之下,牛轸只觉自己心中滋生出对权力的渴望。
因为她清楚的知道崔恩侯不是利用血脉,他一句话管用,是因为北疆遗留崔镇培养的将领,是因为北疆还有武帝一手提拔的小将。
这些人,除却对崔恩侯有一份爱屋及乌的庇护外,还因为崔家掌握着军需后勤中最至关重要的医药。
是人都会生病啊,尤其是上战场。
脑子里清晰着利益二字,牛轸颔首应下,郑重无比:“多谢叔父教诲,我懂。”
说完,她话锋一转,正色道:“眼下我们重点还是鼠疫。”
“我想知道除却啃撕痕迹外,如何从尸体上辨认出是鼠疫的症状。”
看着牛轸眉眼间迸发出的亢奋的光亮,牛重心中咯噔一声,害怕自己教错了方向。但眼下也的的确确鼠疫最重要。
因此他侧目幽幽看着大皇子:“大皇子,你说是不是?”
大皇子毛骨悚然:“叔,您要不凶我吧?”
“老大,礼贤下士懂吧?让人起来回话啊,难道还让人跪着给你们解说什么叫鼠疫?”牛重气得半死。
比他还不懂眼色,不懂收买人心!
迎着这一声咆哮,大皇子更楞:“您是统帅啊。”
牛重:“…………”
牛重果断肩膀扣紧了大皇子,拽着人走,私聊。
他娘的!
他费了那么多口舌,点柳医女身份干啥?
没其他事能安排的,杵着回忆峥嵘岁月啊?
大敌当前,双双聊开了,聊透了,一起奋斗啊!
牛轸都不忍去看叔父暴走的背影,弯腰搀扶着人手臂,和声对柳云星道:“柳医女,麻烦你先给我讲讲学医经历可好?”
柳云星顺势起身,看着双眸带着郑重甚至还有一丝向往的大皇子妃,鬼使神差抬眸看向大皇子远去的背影,喃喃着:“人真有命数吗?”
牛重这般安排,她后知后觉都明白了。试探她是不是有心报仇,给她一个免罪的希冀,让她安安心心的冲在鼠疫最前线,给大皇子攒功绩。
而大皇子却是啥都没领悟。
所以这样的人,要当太子?
嘴角一扯,柳云星再大胆看着大名鼎鼎军权实力派第二名牛家帮老大的嫡长孙女,都觉自己要信个命。
这样的姻亲,大皇子当不了太子,那真是阿斗中的阿斗。
埋汰着,柳云卿清清嗓子,剥析着:“柳家昔年虽然也算个官宦世家,但我父亲并无观天之才,不思进取便罢了,却怨我是女子,没给他开枝散叶。又时常将我与天赋异禀的堂姐相比较,故此我一天挨三顿打……”
牛轸听着都不敢信,还有这般官宦之家。
想想,她也真的坐井观天。
这章是妈妈对权力的渴望。
牛轸会从传统垂帘听政道路到我女儿也不差的“争太子”道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章 太子命(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