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书有所论——
人死魂归壤,亡魂赴冥乡。尘缘未尽饮孟汤,汤前前尘尽皆忘。无牵无挂唤真名,冥王裁断入轮回。
千百年间过去,一年磨一年。
终于——
“孟婆的**汤失灵了!”
“冲啊家人们,踏平这个奈何桥,来世的富贵就在眼前!”
弹指说话间,长生簿一晃而过,竟直接将那鬼给打得魂飞魄散,霎时,鬼魂间爆发出惊恐的喊叫。
“意见这么大,怎么不来问过我一下?”
男人高束发冠和这里格格不入,衣袍精炼利落,不失涵养矜贵,深灰色的眼眸宛如山间常年笼罩着的薄雾,眼尾上挑带着天生独有的不可一世。
飞出的长生簿书页收回,又稳稳回到他纤长的手中,他的视线一扫而过那一众的奇形怪状。
跟在他身后头的小鬼很是识时务,举着能有自己两个头高的长枪,上前驱逐。
“大人到!”
“参加大人——”
历烊此刻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气没处撒。上元神界热闹,各界应邀而至,天帝却当面指责他行事残暴不仁,致使魂魄四散奔逃,不敢入冥界轮回投胎。
当众下不来台,历烊颜面扫地,回来的路上还有鬼一直在往他的枪口上撞。
小鬼对着蠢蠢欲动的鬼魂们,大声囔道:“既入冥界三分地,就当要守这里的规矩,否则,你们刚才看到的,便是下场!”
说罢,他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新上任的鬼差。
“还有你们几个!办事不利,该罚!”
历烊一言不发地看着,冷漠的眼神落在那几个瑟瑟发抖的鬼差身上,顿时,他们几个的面容变得扭曲狰狞,痛苦地倒地挣扎。
大家见状纷纷跪地。
“求大人息怒!”
一片惊恐的求饶声中,历烊收回目光。
“多嘴多舌……”
他的语气凉薄,下巴高抬,那双眸底死气沉沉,挥袖间就要转身离去:“去!把孟婆带来……”
“是——”
孟婆汤出了差池,魂魄难忘前尘不愿轮回,这事还是该由他来处理。
孟婆被带过来时还一无所知,得知自己酿成的大错,更是又惊又恼。
一番追问下,原是她一时的疏忽误了时辰,那锅汤出了错,偏生让几个鬼魂给喝了,前尘往事没忘也罢,反而执念加重,那些鬼魂说啥都不愿再喝。
小鬼来报。
“孟婆汤已经重新熬制,但前面有十几个说啥也不肯再喝,成日里哭的哭,笑的笑,下面的差役都拿他们几个没办法。”
“没办法就找办法!”历烊闭着眼睛,外头的长生树叶已经掉满一地:“畜生道里还缺着,实在不行,通通丢里头。”
小鬼一脸难为情地将眼珠子扶正,煞白的脸上笑得脸皮直往下掉:“属下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可还没来得及办,就有人来传话——”
历烊闻言抬起眼皮,肉眼可见情绪不快,门外那颗长生树落的势头更猛,快把整颗树掉秃了。
此事不难消停,可他前脚刚受问责,后脚便生事端,在这个节骨眼上,就算是冥王,也不能擅自动手。
历烊闭上眼皮:“拖下去!”
小鬼心领神会,这是要大刑伺候的节奏。
……
“大人英明!几个识趣的愿意投胎,已经老实喝了汤。”
历烊“嗯”的一声,却见他仍待在原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小鬼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只是……还有五个犟的,咬死不从,实在撑不住了,皮也剥了刑也用了,再这么下去真要魂飞魄散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历烊手里的长生簿翻动发出声响。
历烊:“人带过来了没有?”
“在外头呢,就是有点疯癫。”
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在见到那人时,历烊还是发觉自己低估了,而这,只因眼前这一幕太过惨绝人寰——
身上的状元衣角被火烧留有灰烬,头上帽翅舍了半边,手臂血肉模糊,骨头尽碎,仅剩的皮肉像烂布条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甩动。
眼眶空洞漆黑,里头的眼珠已然不翼而飞,实在诡异。
尽管如此,面上依然可见此人生前的容貌清秀俊朗,他浑身散发着浓重的死气,所到之处拖沓出滔天黑气,熏得整个长生殿宛如人间炼狱。
“青天大老爷明鉴!”
扑通一声,那人就给跪下,只可惜没了眼睛,看都没看清就跪错了位置。
历烊漂亮的眉头皱起,面子上却不似刚刚那般凌厉,反而多了些从容,使了个眼色,示意小鬼赶快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来了黄泉有些事你也该懂得,若人人都像你这样,所谓的公平秩序又有谁遵循。”
那人情到深处,情绪霎时变得激动,眼眶乌黑发紫,深处竟缓缓淌下血泪。
“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怎就这般刚好,只有我忘不掉,上天有好生之德,肯定也不想看我遭遇不良,含冤负屈!”
历烊轻叹气,无可奈何道:“前尘往事如旧梦,冤冤相报何时了,你又是何苦执念至深——”
此话一出口,对方仿佛被历烊戳中痛处:“大人妄言,为人处世哪有仅听一面之词断定,不白之冤何苦受得,谁又心得甘,情得愿!”
言语间义愤填膺,却仍旧不卑不亢。
历烊正视起对方:“你有何冤屈,不妨一一道来。”
“小的姓王字长生,幼时家道清贫,娘在生下我后便去了,爹是村口有名的屠夫,我倒是勤勉上进,多年寒窗苦读终得圣上赏识,殿试高中状元,谁知——”
话到激烈处,对方险些晕厥,在场的幸好有历烊及时给度了灵气,才维持住他短暂清醒。
“听你讲来,你的前途无限,日子也是过得不差,怎会落得这种下场?”
王长生嘴角勉强笑了一下,看到的人却只从他身上感觉到苦涩,心酸。
“非也!那王氏屠夫绝非我生父,生母也并非生下我就去世了,而是遭了他的毒手!此人泯灭人性,多年来暗中拐骗、残害无辜妇女,只为填补兜里空虚……
他趁我返乡辞别父老乡亲之后、赴翰林院任职前夕,散布谣言诋毁于我,更狠下毒手,将我杀害、毁尸灭迹!
小的怨啊!怨那累累罪证未来得及禀明圣上!更恨那恶人至今逍遥法外,不见恶报!”
王长生的魂魄残破不堪,不敢想象死前遭到了什么样的毒手,情到深处,还是直接晕厥了过去。
前途无量的状元郎,大好前程功归一篑。
“大人心软了。”孟婆道尽他的心声。
“常言生育之恩大于人,养育之恩大于天,若非是那人先将路走绝,他小小年纪,何苦就入了这阴曹地府。”
历烊长叹口气,不置可否。
良久的沉默后,才听得见他开口。
“肮脏比比皆是,我也不曾将事情想简单……世态炎凉下,我也无法做到拯救每个人。”
“大人——”孟婆晓得他话里的意思:“苦树结善果,不在数量上定义,而在心里。”
她接着说:“这未尝不是种缘分呢,我们尽力而为量力而行,公道自在人心,而不在框框面面。”
孟婆总是能一语便戳中他的心,历烊心似明镜,要不也就白活了这么老些岁数。
历烊想了想,还是道。
“也罢……此去也要不了些时日,且等着我回来。”
整个黄泉的秩序都在他的手底下运转,他也总不好遇事置之不理。
……
王长生眼瞎看不见,在听到历烊愿意替他申冤,更是一个劲的磕头,直呼青天大老爷。
“我且愿意帮你,但事前说好,孟婆汤你是一定要喝,这轮回路你也必须要走!”历烊提前跟他说好。
“大人说的,小的必会铭记在心!”
王长生还没发觉,历烊就长袖一甩,直接将他一同捎上。
“没有你,我要是露馅了怎么办,连你!我也要一并带上!”
轮回路开辟了新的入口,耳边是王长生喋喋不休的念叨,历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即便陷入昏迷。
意识朦胧中,耳边的敲门声愈演愈烈,历烊随手抄起枕边的东西,看都不看,哐当!砸了过去。
王长生眼盲心不瞎,光听声音他还是分辨出,他们这是回到了返乡,父老乡亲上门那日。
王家乡地处偏僻,远离京城繁华,放榜消息也是过了好些时候,才传到他们乡上,对比王长生,乡民更倾向于另一个人高中。
“大人快起来,稍等邻里会过来家里一趟,看见您这样,会说您的……”
王长生说话不清不楚,此刻,历烊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前世的王长生连夜赶路,顺手帮镇上私塾修订文本,以至倦极熟睡,未能听见邻居的敲门声。
待到王屠夫回来,见门口站着邻里几个,乡民们正奇怪为何无人应门,却见门开后,消失已久的王长生正躺在里屋,仍在酣睡。
他们不明就里,只道这王长生定是不学无术,在外游荡归来便直接倒头大睡,真是心比天高!
王屠夫盛怒,顾不上跟他父子情深,手举屠刀,扬言要将他这个“玩物丧志”的逆子活活砍死!
历烊闻言,大手一挥直接划了道屏障。
床上的身影昏昏沉沉,而在床边,几道发黑的人影轮廓,正围着他打转,那些冤魂的手伸向历烊的眉心,在触碰到他的瞬间,强烈的金光照在它们身上,惨叫声后魂飞魄散。
眼皮子刚又合上,激烈的电流猛地通过大脑,一道急迫的声音炸响——
“活下去!他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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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状元郎告“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