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谢槿语所料,这赏荷宴确是为京中高门子弟相看准备的。
谢家虽初来乍到,可无论是谢甫在朝中的威望,还是谢家女眷的声名,早已在京中如雷贯耳。因此这宴会的主题除了相看,又多了一项,便是结交谢家。
王夫人被国公府王府的女眷们围得密不透风,谢槿柔和谢槿语则跟着最为熟识的清远侯府大小姐乔婉清,结识各个出身名门的闺秀。
谢家双姝的名头本已在江南盛极一时,京城的世家贵女们早有耳闻,只是心气高,难免心有不忿,暗自较劲,可如今见了真人,饶是京城见惯世面的夫人小姐,也不禁在心中暗叹。
遑论这二人的绝色容颜,单看这周身的气度,任谁也想不到二十年前的谢家还是个无人在意的衰败门庭。
郑国公府大小姐舒青黛,年前已嫁作工部尚书吴康年嫡子吴朗的夫人,今日一身青绿襦裙,虽梳了妇人髻,粉腮杏面,仍旧一副少女模样,被夫人贵女们簇拥其间。
郑国公府先祖曾立下赫赫军功,可惜子孙不济,如今公府门庭败落,一大家子只得靠着荫封的虚名度日。前些年舒青黛在诗会上出了风头,给自己挣了个才女的名声,到了年龄,在提亲的人家中千挑万选了几年,才最终挑中了吴家。
吴家虽门庭不显,可新帝登基打压世家、扶持新贵是板上钉钉的事,国公府式微,子弟正需要像吴家这样的新贵来扶持。得了这门亲事,郑国公府表面端着架子,实则府里的人哪个不是笑开了花,凡事都紧着她来,连一向重男轻女的郑国公都一改往日的态度,对她和颜悦色。
更令她欣喜的是,这吴朗实非纨绔,成婚前夕得了会试前三甲,对于刚及弱冠的官家公子来说,前途可谓一片光明,落下旁人一大截。
因而成婚后,舒青黛的地位也水涨船高,加上她本就身负才名,无论是高门里的夫人,还是清流官家小姐,对她无不笑脸相迎、敬重有加。
今日参宴,她如往常一般盛装打扮,还为了这次宫宴特意改制了衣裙,用了如今京城最时兴的缎面,袖口鞋面皆绣莲花暗纹,发间一支白玉簪雕刻成并蒂莲的样式,力求既别出心裁,又不显得高调。
果然,她一出现在御花园,就引得平日熟识的女眷们围过来,叽叽喳喳地将她的巧思一一点出。
“夫人耳上这串,可是西域来的东珠?听闻价值不菲,妾从前只听人说起过,今日算是大饱眼福了!”江阴侯世子夫人笑呵呵地凑近,话锋一转,悄声道,“上回说的我家那位调去工部的事……如今可有眉目了?”
舒青黛笑容一僵。
这事她当然记得,这江阴侯世子才能平庸,做事也不踏实,她先前不知底细,在宴中为了撑面子应下,回家提起,被公爹好一顿数落,连夫君都连着几日没给她好脸色瞧。如今被问起,她只得含糊过去:
“此事嘛……还需从长计议。”
世子夫人看出她的推诿,笑容一下淡了,落寞地走开了。
今日宴会的风头大半都被谢家占去,舒青黛被冷落,应酬间,忍不住用余光看向人群里的焦点。
谢家姐妹着实绝色,淡妆浓抹,各有千秋。她的目光落在那位容色更为艳丽的小姐身上,绿衣粉裙,瞧着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可穿在她身上浑然天成,娇俏灵动,和远处的莲花池相映生辉。她低头看了自己,方才还自觉得意的巧思此刻显得矫揉造作起来。
低落片刻,她瞥见那世子夫人已经走到那位粉裙小姐身边,脸上的笑容比方才更盛,看来是见靠不成吴家,要求谢家帮忙。
那世子夫人本就是小门小户出身,听说在家里受欺负,高嫁到侯府,如今一心想靠丈夫挣脸面,也难怪她心急。
想到这里,她心中忽而升起兴味。
虽说豪门世家官场人情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可在这样的场合谈论朝廷官员调动,实在说不上体面。遑论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只要她答了,无论是否应允,都是失礼,若是允了,便同她一般被家里的老爷责骂,拒绝么……她也得掂量掂量江阴侯府的分量。
舒青黛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只听一道柔婉的女声响起:
“世子夫人谬赞,听闻您每月都在城外施粥,此等善心,令人敬佩。”
相交甚久,她都不知此事,这谢家小姐刚进京,竟将京中人员底细摸得如此清楚?
世子夫人同样诧异,脸一红:“谢二小姐言重了。不过是尽一些微薄之力罢了,不足挂齿。”
舒青黛心中思忖着谢家果真手眼通天,听着双方寒暄一阵,谢小姐提起江阴侯几年前对谢家的照顾,世子夫人目光微动,瞧着这会周围人不多,果然开始进入正题。
“实不相瞒,妾近来苦恼得很,妾的夫君如今在太仆寺做事,整日与马和车舆打交道,年初有风声说要让他调任六部,可到了六月也没下文……”世子夫人顿了顿,见对方不语,只得继续道,“谢大人在吏部,可否拜托小姐与他说说,在那边替世子说句话,催一催?”
“世子夫人!”舒青黛抓准时机,仿佛突然看到她,佯作惊讶快步走到二人面前。这一声喊叫,引得不远处的几人都看了过来。
她心下一喜,略抬高了说话的音量,道:“此事实在抱歉未能帮上你,如今谢小姐来了,凭谢家的人脉,定能给世子寻个好差事!”
数道好奇的目光之下,世子夫人神色窘迫,但还是鼓起勇气与谢槿语对视,等待她的回复。
舒青黛沾沾自喜,想着若是一会谢小姐没脸,她便帮着解围,还能在谢家那边多个人情。正盘算着,一道寒凉的目光扫过来。谢小姐脸上仍旧挂着笑容,可看向她的眼神寒冷如冰。
只一眼,她就是再蠢,也明白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
风从袖摆的开口钻进来,激得她一阵颤栗,六月的炎炎夏日,她竟感到全身发凉。
喉头发紧,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再也说不出来。
直到对方移开目光,她才如蒙大赦,重新找到自己的呼吸。
谢家小姐又变回了温柔沉静的样子,仿若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幻觉。
谢槿语沉吟良久,淡淡一笑,道:“此事,我不能帮你。”
世子夫人没料到她拒绝得如此干脆,脸色难看起来。舒青黛心下窃喜。
她还待争取,便听对方又温声道:“夫人找人打点关系,可问过侯爷的意思?”
“侯爷?……世子若能进六部,侯爷心中自然欣慰。”夫人理所当然道。
“夫人这么说,就是没问过了。”谢槿语气定神闲,笑了笑,“那夫人不妨回去问问,侯爷在翰林院任职,与各部关系密切,世子却为何连一个六部的闲差都没捞着?”
世子夫人愕然,愣在当场。她嫁入侯府多年,公爹铁面无私,不苟言笑,不是逢年过节都见不到面,她哪敢主动往他跟前凑。
她面露心虚,舒青黛见状,搭腔道:“侯爷身为言官,自是不好偏袒亲子。”
“哦?”谢槿语接话,却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道,“原来夫人也知晓世子才疏学浅,进了六部,恐难服众。”
“我……我可没说!”舒青黛慌了,“我们都听见了,是你自己说的。”
她原先的确不知,是在公爹和夫君的一通数落之下才听明白的。这会被谢槿语点出来,莫名心虚,不敢看世子夫人。
见世子夫人神色尴尬,谢槿语于是宽慰道:“夫人不必忧心,世子虽不擅文,武艺却不错,太仆寺清闲,能时时陪伴夫人左右,岂非乐事?”
谢槿语进京时,从京郊百姓那里听说过这夫妇二人一同施粥的事。
世子夫人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旋即浮现出一抹红晕:“……谢小姐,多谢你提醒。看来真是我多虑了。”
“夫人言重了。侯爷为人仗义直爽,刚正不阿,我钦佩已久,若夫人不嫌,请替我和父亲给侯爷带个好。”
世子夫人笑盈盈地应下。
舒青黛被晾在一旁,忽闻远处声响,心念一动,笑道:“瞧,那边诗会开始了,谢小姐初到上京,可一定要去看看!”
谢槿语本不想参加,她这么一问,周围的人都期盼地看了过来,她不好扫兴,只得跟着舒青黛走。
赏荷宴的诗会,自然是题有关荷的诗词。在场的皆是女眷,要求也很放松,只要切题,并无什么藏头藏尾之类的花样。
她预料到会有这一出,自知文采不足,早几日就拜托姐姐写了好几首不同的背下来,这下正好派上用场。
镇定自若地题了两句,她看向舒青黛手上的宣纸,这才了然。
在作诗这一项上,舒青黛确有几分才气。邀她前来,不过是想在这里压她一头。
她倒不在意,正要离开,就见被贵女们围着夸奖的舒青黛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小姐既来了,就不能败兴而归,不如我们玩飞花令?便以“荷”字为题。”
飞花令,一人作一句,题眼的位置轮流变动。
谢槿语:“……”
这个舒青黛,虽然不聪明,却很难缠,下次见到她,一定要绕道走。
她心内暗忖,面上微笑应下。
舒青黛拉来了其他几人,谢槿语硬着头皮撑了几轮,终于等到前头那位败下阵,这事才草草过关。
她心内长舒一口气。
*
宴会西侧的假山后,一人伫立良久。
“那便是谢二小姐?”男人沉默许久,忽然出声。
菊影沉声道:“回陛下,是。”
打从今日宴会一开始,她就发现陛下对这位谢二小姐格外关注。
从水榭回御书房,从御花园过算抄近道,可皇帝平时几乎不往这里走,今天不知怎的,不仅走了,还因为听到几人的谈话,半道停下来了。
菊影耳力极佳,不仅把她们谈论江阴侯世子之事听得一清二楚,连后来的飞花令也一句都没错过。陛下也应如是。
她想起方才皇帝微微挑眉,似是对谢二小姐十分赞许的模样,思忖着道:“传闻谢二小姐端方娴静,今日一见,更见其心智不凡。先前献策一事,已令陆将军刮目相看,今日处理世子夫人之事,亦是进退有据,极有分寸。不愧是谢大人的女儿,的确聪慧过人。”
四两拨千斤地拒绝了世子夫人还能被感谢,可不是聪慧么?
哪知皇帝却面色冷淡,凉凉道:“聪慧暂且不论,文采的确乏善可陈。”
说完抬步便走。
菊影:“……”
经水榭一事,陛下果然心情不佳。
谢二小姐分明是聪慧极了,文采才显得不那么出众罢了。
*
回到府中,谢槿柔将面见皇帝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谢甫说了出来,后者听完,什么都没说,只重重地叹了口气。
“陛下没怪罪就好……希望真的是我多虑了。”
“既然撒了这个谎,绾绾那边若是有什么当年的物件,务必要处理好,免得日后露马脚。”
谢槿柔颔首:“我已经问过了,好在当年陛下什么都没有留下。”
“如此,我便放心了。”
与书房相距不远的院子里,谢槿语正在书桌前写字,一连写了好几张都不满意。
芙蕖悄无声息地立在一旁,见桌上的茶杯空了,轻手轻脚地拿起茶杯到外间沏茶,一出来就碰上了方嬷嬷,差点惊吓出声。
“方嬷嬷,您怎么来了?”
“我瞧小姐今日从宫里回来脸色就不太好,一进府就把自己关在屋里里写字,今日在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芙蕖想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方嬷嬷又问:“那你可知小姐在写什么?”
“好像是‘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芙蕖记性好,认识的字也多,“小姐反反复复写了有十几遍了。嬷嬷,你可知这句话有什么含义么?”
“我一个老婆子能知道什么?”方嬷嬷想了想,拍板道,“你先把茶端进去,我去把大小姐找来。”
房里书桌旁的纸团越来越多,谢槿语终于搁了笔,回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
这本书芙蕖认得,是小姐在学堂时经常用的一本。
书页已经有些泛黄,谢槿语翻开书页,取出夹在当中的一页纸。
只是当年随手拿的一页信纸,苍劲有力的字密密麻麻堆在纸上,芙蕖悄悄伸长脖子看,可惜字太小,什么都看不见。
“善,政之本也,然非其具也。法,政之具也,然非其里也……”
谢槿语捧着纸,开始一字一句地默念这段她六年前就已倒背如流的注解。
“对了,前日我在哥哥的学堂外面偷听,听夫子布置了一道题目,可我总是想不明白,听父亲说你乡试中了解元,我便考考你,《孟子》里的这句话如何注解?”
登仙楼雅间中央的案几摆上了研好的墨,少年挽袖提笔,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纸。女孩在一旁看得入神。
她替哥哥把答案交上去,得了个丁等,只因夫子觉得写得太好,判定是找人代笔。她欢欢喜喜地准备好荷花酥,亲自登了张府的门想要向少年致谢,却看见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
芙蕖听得迷迷糊糊,等她听得书房里再度归于寂静,再睁开眼,只见那张纸已被火焰吞噬了一半,被那双素手投入香炉。
谢槿语脸色出奇难看,仿佛魂魄也从身体里抽离出来,随着这一片纸归于灰烬。
“芙蕖,”她的声音轻得宛如香炉上方氤氲的烟雾,“把地上这些,也一并烧了罢。”
谢槿语:是谁说本宫没有文采?
赵珩:……朕没说过,一定是有人造谣。
* 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孟子·离娄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宴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