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贝并未辩解,反而看着祁青烨,愣愣道:“祁青烨……”
祁青烨没有应答他,只是稍稍一颔首,当作听见了。
练升声音高亢:“师叔,萝贝害人!不是人!可入药!”
萝贝害了人,于师叔的准则里,那便是妖物,就算是化为人形,在师叔眼里就不算是人了!
萝贝叫喊:“什么啊,我是人我是人!我长就像一个人啊!”
练升冷冷说道:“你掳人子,劫财物,不是人!”
祁青烨问村长:“你不是说妖物没化人形?”
练升也反应过来村长撒谎,他给萝贝下了个禁言术,看向村长及周围村民。
村长无奈道:“也是担心你们不愿除妖嘛。”
练升咬牙生气,谎报情况,修士错认妖物境界,一味除妖,很有可能命丧于此。
能化为人形的妖邪,最少也是筑基期才可固结人形。
幸好萝贝特殊,不知为何早早便就幻化人形,面对练升拿着赤明剑的追拿,倒也没那么反抗。
村长想息事宁人,讪讪道:“这不也是平安回来了嘛,我们给你多摘些刺闻花。”
形势不由人,又受苍衡多年正道教导,练升干不出打骂人的事,只好忍下不表。
祁青烨说:“我们要带走他。”
村长说:“不行不行!它霸占我们村里很多女人,又抢走孩子,要让它还回来!”
几个村民也应声说是,不让萝贝走,还拿着刀具和棍棒渐渐凑近,对萝贝怒目而视,虎视眈眈,在捆灵索的束缚下,萝贝就是个十**岁的少年模样,人畜无害,他们反倒生了对付恶人的勇气。
群情激奋之下,众人将这三人团团围住,拿着武器往萝贝身上试探,祁青烨就站在萝贝旁边,锋利的刀刃也离他越来越近。
练升急道:“退后!退后!”
可练升只是高声喊着,没有动手,在他眼里,这些人就算拿着刀剑,对他们修仙者来说,也是“手无寸铁之人”,他担心自己一动手,就会死人。
“我没有霸占她们,”萝贝忽然开口说话,“她们都回家了。”
练升惊讶看他。
怎么回事?他明明下了禁言术的。
有男人嚷道:“放屁!自从你带走那些婆娘,她们就再没回来过!”
萝贝眼瞳乌黑,面色认真:“这里不是她们的家,她们都想回自己的家。”
男人嚷嚷道:“我婆娘孩子都生了,怎么可能丢下孩子不管!这里就是她们的家!”
村民七嘴八舌道:“你这妖物满口胡言,定是你不愿还回来!”
“不仅不还回来,还把我们的山烧了!”不少村民痛哭流涕,气愤不已,“刺闻没有了啊!没有刺闻我们怎么活啊!”
有人哭天抢地:“那婆娘还回家,在我家里还白吃白喝这么些日子,连个崽都没给我下!我拿五株刺闻花换——”
村长踢了那埋怨的人一脚,谴责萝贝:“你分明是为了刺闻花!你不仅要求所有的刺闻花都交予你,还把那些来收刺闻的修士也给杀了!”
萝贝严肃道:“那些修士随意从其他州域偷掳幼童和女人来换你们采摘的刺闻花,他们该死该杀。”
村长眉头紧皱,“胡言乱语!两位道君莫要信它,分明是它将人掳走。”
“就是就是!那些女人分明是落难于此,我们好心照看,她们自愿待在西角村的!”
“此处山脉连绵,又生长着刺闻花,普通人能力微末,有修为的又被刺闻花禁锢,你们家家勾结,她们岂能逃得出去?”萝贝鼻子一皱,“而且我才不会吃人。”
练升一头雾水,不知信谁,一会儿偏向萝贝,一会儿偏向村民。
远处火势减小,但黑灰和烟雾仍然随风飘荡而来,祁青烨虚弱地咳了一声,萝贝偷偷瞄一眼祁青烨,催动灵力,暗暗改变了风向。
寒风拂过祁青烨的额头,冰凉冷风微弱地抚着祁青烨疼痛难忍的双眼,黑烟灰烬尽往村民方向吹去。
祁青烨微微转头,即使没有双眼,也似看向萝贝。
有老汉上前来,质问道:“你不吃人,那孩子呢!婆娘你送回去了我们不计较,那我孙子呢!”
萝贝面色十分惊讶,似是讶异竟然有人问此显然之事,“自然是杀了啊!这还用问吗?”
此话一出,众人皆静。
练升瞪大眼,就连祁青烨都微微一怔,启唇欲言。
村长颤声说:“你掳走了十四个孩子,都、都……”
“是啊,我全杀了,”萝贝目光纯真,意识到话语漏洞,“哦不,被掳走的我送回去了,你们生的我都杀了。”
男人震惊恐惧,也愤怒,“你、你!”
萝贝说:“他们死得很痛快的,不像你们打断姑娘们的双腿,逼着她们闻刺闻花,她们生完又怀,怀了又生,日日夜夜都在浓臭和疼痛中度过,意外有修炼天赋的婴童,就被来收刺闻花的人带走收为弟子,你们就又得到因为受了伤的女修或是女子作妻子,你们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这些都是很坏的事啊。”
萝贝回想了一下,觉得那些人也就看着自己真的动手后,面容才显露出惊惧,纷纷求饶叫着阿娘,想要那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女修求情。
的确也有人不舍骨肉分离,萝贝自然就纠结了片刻,但也只是片刻罢了。
他只是觉得那些人就该杀嘛。
练升听得冷汗直冒,呆站在原地,本来在他眼里老实憨厚的村民,都变成了比妖魔还可怕的恶面魔鬼,萝贝从一个萝卜变成了妖邪。
练升胸中怒气翻腾,却不知是对这村民,还是对萝贝。
男人女人哭天抢地,指责萝贝残忍,竟连孩童也不放过。
萝贝道:“孩子?他们有些都不算孩子了吧,而且他们就不该被生出来,我杀了有何不对?你们生的那些人里,其中两个有根骨,有点修炼天赋,是继承自一位女修吧,竟然指责母亲贪心自私,斥我多管家事,不准我带人离开,甚至与我打了起来。”
萝贝神情微怒,“我都有点生气了,我明明脾气很好的。”他说着,向祁青烨求证似地一扬头,似要人证明,但祁青烨如今眼瞎,哪能看见萝贝的小动作。
萝贝方要怅然地收回眼神,祁青烨就开口说:“你脾气是很好。”
萝贝心中惊喜,忙点头,“就是!”
村民们愤怒地又走近一些,“她们明明是我们买来的!我们不买就要绝后了!”
“绝后?”萝贝思忖着,这对他来说是个新鲜的词,他一时没有说话。
“而且你还烧山烧掉刺闻花!那些女人不留就算了,总不能耽误我们卖钱吧!”
萝贝忙道:“不会耽误的!”
“那你还不停下!”
“不能停,”萝贝眨眨眼,声音轻快:“我还要烧你们啊。”
话落,萝贝身后本该熄灭的大火又遽然而起!
火焰滔天高张,灼热扑面而来,与此同时,刺闻花古怪奇臭的气味也四散开。
练升防备不及,“好臭——呕——”他满口满鼻都是恶心臭味,细腻的恶臭直达丹田,攻击他每一处经脉,他白眼一翻,陷入昏迷,瘫软倒下。
村民脸色大变,棍棒砍刀挥向萝贝。
“砰!”
磅礴灵力一振,村民们手臂一麻,腿脚酸软,手中器具纷纷掉落,重跪于地。
萝贝不慌不忙,两指夹着一张似水纹的符,轻而易举解开捆灵索。
地上的雪正火速消融,干涸,山火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绵延而下,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可那些人都被压得动惮不得,肩背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们双膝陷入雪地泥土。
男女老少哭天抢地,痛苦求饶。
萝贝说:“我给过你们很多次机会了,每一次来这里,都是在给你们机会。”
可这些人嘴严得出奇,出口就是谎言,将家中的女人藏得严严实实,几乎每家每户都在隐瞒,都是从犯。
萝贝一开始并不能找出所有被困的女修,甚至还有修士假意接近,他们看出萝贝并非妖邪,而是难得一见的天地物后,就更起杀心,最后自然也死在萝贝手里。
烈火燃烧,带着碾灭一切的高温,疯狂往村庄袭来。
噼里啪啦的可怖声响越来越近,有人不堪承受这恐惧,也有人受不了这烤炙的温度,心狠将自己撞晕了。
萝贝继续说:“有些人不愿离开,我也给机会了。”
有女人面色麻木,面容苍老,她们闭上双眼,静静等待死亡。
火焰燃烧着,叫嚣着,似每一张愤怒憎恨的面孔。
祁青烨灰色发带随山风黑灰飘动,他站在萝贝身旁,仿佛能看见萝贝一般,始终面向萝贝,他轻声说:“萝贝,许久不见。”
萝贝说:“久吗?我睡得不知时辰,都忘了有多久了。”
祁青烨道:“七年了。”
萝贝看着祁青烨眼前的布条,又小声问:“那……你‘见’得到我吗?”
祁青烨淡淡一笑,“能感觉得到。”
萝贝眼尾略垂,神色悲伤,说:“方才在山上,我还问你在哪儿,练升说你被剜眼,灵力有失,修为被废,不便动手,他来惩治我这个恶妖,我还不信,顺着他过来了,没想到是真的……原来他找我要萝缨是因为你瞎了,他早说我就会给了啊。”
“我不需要它,萝贝。”祁青烨说。
“我偏要给!”萝贝哼了一声,“反正都是以前掉下来的,你不要我就卖掉!”
他拿出萝卜缨,又要去解了祁青烨脑后缠绕的布条。
祁青烨却握住他手腕,退后半步,“不必,我自己来。”
他把练升放到地上,接过萝贝手里的叶子,背过身去,换下布条,“前几日练升和你动了手,可有受伤?”
萝贝动了动小腿,说:“有点疼,但是你知道,我睡一觉就好了。”
祁青烨换上叶子,递给萝贝两枚丹药,道:“他是为我一时情急,望你莫要怪他,也多谢你手下留情。”
萝贝接过,像嚼糖果子一般吃了,丹药芬甜滑入咽喉丹田,令人周身通体舒畅,冰凉无比。萝贝喜欢这种感觉,舒爽得打了个颤,脑袋顶上的叶子歘地一下冒出来,抖动着,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清香,独属于他。
祁青烨呼吸缓缓,问道:“分别多年,你可找到你爹娘了?”
萝贝道:“没有,倒是遇到很多冒名顶替的,不怀好意的,唉。”他叹一口气。
他找了很久,一无所获,总是遇见骗子和一些打他主意的修士,索性不找了,来到人迹罕至的黎州,昏昏沉沉,睡睡醒醒,直到最近被一个逃跑女修的绝望的嚎哭声吵醒,才发现满地都是掉落的萝缨,自己已经睡了好几年。
萝贝目不转睛地看着祁青烨眼上的叶子,“你当年说要帮我找爹娘,如今算数吗?”
祁青烨道:“算。”
萝贝说:“那我送你回苍衡,你帮我找爹娘。”
祁青烨一顿,问:“你信我?”
萝贝哼道:“反正中州我还没去过,送你也是顺便。”
祁青烨浅浅一笑,“多谢。”
大火焚烧万物,跟随着萝贝控制的风向,精准地避开三人,四处呼啸吞噬,那些人在火焰里被烧得疼痛难忍,他们尖叫呐喊,痛苦哭泣。
祁青烨问:“你可以放了他们吗?”
萝贝难以置信,“你!为他们求饶!”
“我是担心你的命数,萝贝,你是妖,是天地物,受天地恩泽化为人形,性纯极善,承受的因果不比人少,不可妄造杀业,这些人,弄残即可,不必全杀。”
为了报仇都有可能走火入魔,更何况是屠村,如今无知无觉,若是以后境界通天,灵台清明,将往事都存成了执念,极易走火入魔。
“我知道,但是我根本不会修炼,也不走修行之道,也会走火入魔吗?”
祁青烨道:“你与善用符咒的降妖师同脉,但你能控风控火,这般强悍我从未见过,我先前也查阅过诸多书籍,也无先例,所以你更要小心行事。”
“什么降妖师,我就是妖啊……”萝贝嘟囔着说,“可我答应了别人,要烧光这里,包括人,这是那位姑娘临终遗言。”
萝贝仰着下巴,拍拍胸脯,“我很重诺,才不像有些人!”他说着看了看祁青烨,意有所指般地又哼一声,
祁青烨道:“许下承诺,你这是代他人承受因果,后果更重,往后不可如此。”
萝贝根本不在意这些,他眼睛紧紧盯着祁青烨,忽然问:“你的眼睛被谁挖的?”
“是一个叫季申阳的人。”
“是你的师兄弟?”
“不是,是浩清门的人。”
“你整颗眼珠都被挖掉了吗?”
“是,你害怕?”
方才取下布条时,萝贝就悄悄地看了眼,那两个血淋淋的眼眶令他刷地红了眼,如实道:“害怕!”
祁青烨没说话,摸了摸自己的眼眶。
萝贝紧接着又问:“刺闻花的气味对你没用,你的修为真的被废掉了?”
祁青烨还是不出声。
萝贝有点疑惑,又想起什么,话语一连串地冒出来:“我说错话了吗?是不该说你瞎吗?还是不该提这件事?对不起,我以为比起你瞎了这件事你会更在意被废的修为,所以我想让你好受点,先提你瞎了,再提你的修为。”
萝贝完全没有想到他可以不提这件事,他眼神很悲伤,忆起了从前,抽噎道:“你以前很厉害,还教我修行之道和人情世故,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我有点难过……”
祁青烨眉头微动,“有点……难过?”
萝贝忍住眼泪,问:“难道不该难过吗?虽然我们当年分开得很难看,我讨厌你,还扇了你一巴掌,说以后再也不见你,但我们毕竟熟识过,亲近过,你如今失去眼睛,又失去修为,我的确该难过的啊!因为我已经知道什么叫礼数,什么叫情绪,我如今很会做人了!”
萝贝说着,抓起祁青烨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揉了揉,终究还是落下了眼泪,湿润着眼道:“而且我这里好疼好疼的啊……”
滚烫的水滴啪嗒啪嗒地掉在祁青烨的手腕上。
周围惨叫声已经渐渐消弭,烈火仍在熊熊燃烧。
祁青烨静静站立着,他手掌贴在萝贝常年低温的胸膛。即使在这大火之间,祁青烨摸上去也觉冰冰凉凉,如夏日小溪流水,如烈日冰透瓜果。
这个小萝卜,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知距离。
小剧场:
萝贝(坚定):哼!
萝贝(傲娇):哼!
萝贝(生气):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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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不知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