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杰宴散。
月上墨夜。
李珩拉着脸,随苏月回到宫殿中,一路无话。
殿中碎玉珠帘后,又是两扇雕花屏风。
苏月懒得搭理这些少男心事,掀开帘子,径直走向屏风后软榻,半卧下来,闔上眼,出言赶人。
“你跟过来做什么?想留你母后宫中?”
本是嘲讽,经小少男清奇的脑回路出来后,成了邀约。
李珩眼眸亮起,说道。
“母后,儿臣是可以留宿吗?”
言毕,他跪了下来,用软软的脸颊轻蹭苏月膝头,抬头看向女人,瞳孔中满是钦慕依赖。
“儿臣想承欢母后膝下……”
这形容孝顺恭敬的成语,到李珩嘴里便不是那回事了。
苏月被这人气笑了,轻轻戳了戳少男的额头,赤翡翠镶金护甲在他白皙皮肤上留下绯红印子。
“哪有你这样黏人的孩子?”
历经几年相处,苏月也几乎把李珩看作了有血有肉的小孩,而不是剧情里冰冷的少男帝王。
她仍有九分保留。
不过,这一分真情,已把小少男融化。
李珩见她不生气,继续耍赖,面上露出几分顽皮之色。
“儿臣就是喜欢黏母后。”
此时,苏月佯装冷下脸,想以此吓退他。
小少男也不怕,在她膝前乱拱,像只小狗崽子。
“好了。”
女人软下语气,揉了揉少男的头发。
“你今日早点回去,不然你父皇要担心。”
李珩眼底暗涩难懂。
少男对李梁没有什么感情。
说是父亲,可这前十年,他从没有问过自己一句。
唯一对自己有温度的,只有母后一人。
哪怕眼前是甜蜜砒霜,他都甘之如饴。
少男只愿永远跪在她脚旁。
李珩咬唇退下。
早朝。
江奕身着官服,手持竹笏,意气风发,光彩四溢,站在右侧后位。
朝中今两派。
世家与皇权。
他被授予正六品官职,任太仆寺丞,掌管马政,无实权,又未进集贤院,处境尴尬。
寒门贵子想在世家网络中向上爬,唯一的路就是归顺皇权,先入集贤院培养一番,再入朝堂。
江奕不懂这些,眼神熠熠生辉,满是野心和抱负。
而,王选摸不透上面两位二皇是什么打算,又因殿试审批时的冲突迁愤于江奕,欲拿他试试水。
“臣有一事一议!”
“太仆寺丞江奕乃当今状元,应为百姓做事,而非居于御马之位。还请二皇派遣其前往地方,开太平之道!”
王选上前一步,言辞凿凿。
状似好意,实则居心不良。
苏月笑而不语。
王选见此,继续道。
“闽南等地贫苦,正需状元郎施展才略,大展拳脚。”
这京城是权力漩涡中心,是最接近皇权之地。
哪个新官愿意被调离京城呢?
更别提是这般偏远之地。
苏月凉凉地瞥了一眼张恒泰。
他立马会意,向前一步道。
“王宰相此言差矣,江奕此人乃国之栋梁,应为二皇所用。”
女人指节轻叩凤椅,出言调解,“各爱卿说得均在理,不如看太仆寺丞江奕的想法。”
赤袍乌冠少男初入官场,未见过这等暗潮涌动,但甚是机灵,连忙跪下道。
“臣愿为驱使。”
听者自动解读为,他忠于二皇。
但江奕在心里暗想。
臣——愿为皇后娘娘效忠。
先前殿试上,江奕心宛若春水,被一阵狂风吹皱。
至高无上的权力,艳丽威严的女子。
众臣在她脚下跪服,听从她的命令。
危险又迷人的存在,就像神秘深邃的黑洞。
没人能越过她身上的光彩,给她身边垂垂老矣又病弱不堪的李梁一丁点注意力。
她游刃有余地,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肆意地伸出枝桠,不断地向上,几乎要触碰天际,把这世间戳出一个黑黢黢的大窟窿,闹得这天翻地覆。
《尚书》中言,“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周易》中叹,“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
《仪礼》中陈,“妇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
江奕是状元郎,熟读儒家典籍,早已将这些话刻在他这个儒学士的脊梁上,烂熟于心。
女子天生本弱,幼儿一般,易受引诱和干扰,应在家从父从夫从子。
她们是需要被保护的脆弱花朵,不应该也不能有野心冲破囹圄。
可苏月,野蛮地穿透这些规矩,这些礼教。
她把根系钻入江奕的脊梁骨,缠绕上去,深植于他的心脏,又诡异地在他体内炸开花朵。
一见,恋慕其艳色。
二面,钦服其魅力。
江奕愿做苏月之臣。
哪怕被世人鄙夷指点。
哪怕被自己多年坚守的理念刺痛。
李梁咳嗽一声,苏月连忙关切地望过去。
他用衣袖掩住嘴角血丝,声音苍老了许多,说着。
“江爱卿忠心耿耿,应留在京城。”
散朝后。
皇城中不知怎么传起关于江奕的流言蜚语,闹得沸沸扬扬,说他傲视群臣,桀骜不驯。
江奕到底年轻,听到这种谣言,当即作诗一首,派小侍到城中规模最大的茶馆散布。
此诗是七言叙事长诗,讲了一户人家里老鼠肥硕成群,合力把幼猫赶跑,正洋洋得意时,却被主人药倒。
语言朴实,冷峻幽默。
故事虽简单,但引人入胜。
少男把自己比作幼猫。
一是听闻宫中饲养一只狸狌,苏月甚是喜爱疼惜。
二是愤慨这世家横行霸道,几乎是米缸里的硕鼠。
江奕便想做那御猫。
这诗句一下子就传出京城,各地酒馆都在讨论此诗的深意。
王选皱着眉头听了一半,气到跳脚,拿鞭子把上报侍从抽得血肉模糊。
江奕是吧?真是有胆子!
他被气昏了头,完全把复杂局势抛至脑后,脑子里残留着此人无皇权依仗的印象,便只想狠狠报复回去。
王选将脚边昏迷的小侍踢到墙角,唤出黑衣男子,贴耳密言两句。
半旬后,朝堂上。
“江奕私卖马匹,勾连蛮夷,欲图叛国,证据确凿无疑!请二皇明见!”
王选呈上书信。
苏月展开一览,里面是以江奕的字迹和口吻的谋逆之言,看完转手递给了李梁。
老皇帝面色病黄,仍是威严,发问。
“果真?”
王选拍掌。
“证人在此!”
一衣衫褴褛者扑伏入殿。
李梁揉了揉眉心,说道。
“那先审着吧。”
江奕茫然,正欲开口,便被禁卫军左右钳住双臂,拖出朝堂。
玉面书生,连中四元。
春风得意,马蹄轻疾。
不足一月,锒铛入狱。
严刑拷打三日,却逼不出少男一句招认。
但铁证如山,明个清晨便是他断头之时。
江奕奄奄一息,喉间血腥一片,鼻腔里全是铁锈味。
他嘴巴似铁葫芦。
自入狱来,一言不发,连痛呼和轻哼都没有。
众民请愿,希望留状元郎一命。
二皇慈悲,念民心所向,本欲赐贱籍流放,因王选多次谏言,加宫刑。
手起刀落。
刑毕。
江奕紧蹙眉头,闷哼一声,眼尾流下一滴清泪。
他恨这世间。
他恨那王贼。
他更恨自己。
圣心莫测。
为何他要以卵击石?
没过几日,边疆战败丢城的消息飞入皇城。
天阴沉,众臣与百姓脸上都尘霾遍布。
张恒泰当朝进言。
“王选包藏祸心,连同北疆大将军宋平,栽赃陷害江奕,为戎狄提供军事政治情报,并消极作战!”
他目光坚定,扫视朝堂众臣,高声道。
“真正叛国者另有其人,还望二皇明察!还这天下,这百姓,以及这江奕一个清白!”
苏月心里笑了笑,面上严肃,准许了。
风水轮流转。
一旨,满门抄斩王宋两家。
一旨,赐北疆大将军自尽。
一切在她的掌控之中。
云送纸鸢。
天助苏月。
这战败消息,来得恰到好处。
那状元被冤枉,惹得众民愤。
黑暗走廊,潮阴湿臭的气息在地牢中蔓延。
苏月独自开锁,一手提灯,一手拎裙,沿着走廊,不断深入。
走到最后一间牢房前,灯因缺氧而闪烁不定,她停住不动。
少男身着破烂的白色囚衣,鞭打痕迹肆虐在他身上,纵横交错的青紫伤口惨不忍睹,胸口甚至有烙印,双手双脚均被镣铐锁住,整个人被固定在刑架上。
他清隽眉眼此时阴郁极了,听到脚步声也不在意,只低头望着石板上的血斑。
“江奕?”
女人轻轻唤道。
她将油灯举起,横在两人面前。
江奕抬头,长久不见光亮的双眼,被灯耀得短暂目盲片刻。
他眯起眼适应,等看清后女人的容颜,只觉得自己在做梦。
自己现在是一位叛国的阶下囚,一个被阉割的废人,被囚在牢中,过几日便要被流放。
高高在上的皇后娘娘,怎么会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恨吗?”
因为他看起来有点脏,苏月暂时没有碰他。
“恨什么……”
江奕半含着一口鲜血,溢出嘴角,流过利落下颌,淌入白皙脖颈线条,在锁骨处聚成血谭。
“你恨那王选,恨这世家。”
女人冷静说道。
“我不恨这些。”
“我最恨自己,自傲自大,自以为是。”
少男自嘲地笑起来,嘴角越扯越高。
这个牢房的墙面,都回荡着他的大笑。
“啊啊——“”
最后,他闭目绝叫了起来,近似癫狂。
他的仕途梦想。
他的隐约痴念。
现在都不算什么了。
他只是一个废人,一个废材,一个废物。
苏月淡然道。
“王家已被满门抄斩。”
“吾来救你了。”
江奕何其聪颖,经此斗争,他又多了一分政治嗅觉。
于是,他听出苏月的言外之意,一滴滴泪如小雨淅淅沥沥,滑出猩红眼眶,落了下来。
珠泪中盐,把浑身伤痕浸透,更加痛楚,但不及心裂之疼一分。
“……臣只是您的棋子吗?”
江奕站在崩溃的悬崖边。
一枚借机打压王家的棋子。
棋子的想法,棋子的痛苦,对执棋人来说,都不重要吗?
他一眼恋慕的。
他一直忠诚的。
他一心追随的。
就是这般心狠手辣的女人。
“我已为你报仇了。”
“你曾说过,你愿为我所用。”
苏月轻笑起来。
说完,脑海里的坏女人数值蹦到70%。
收获满满。
系统任务已经达标了。
可她向来要做到最好。
“你的诗写得很不错。”
“宦官之首正有空当。”
“宫中确实也缺一只御猫。”
她和聪明人说话,只需要点拨两句即可。
既然自比为猫,那她就给他这个机会。
“是……”
少男破碎的认知被女人三言两语重组。
他沉默片刻,回答道。
这是他自作自受。
这是他选择之果。
江奕自暴自弃了。
他还是想成为苏月手中最好用的刀,最听话的鹰犬,最锋利的爪牙。
无论以什么样的身份。
无论是否要以身涉局。
甚至,江奕怀疑。
即使苏月提前告知他计划,他也会在心里挣扎后照做。
他就是这样贱。
而苏月,在思考。
这算不算绝育版的皇宫猫猫呢?
她转身离开,吩咐侍从安置江奕,行动间衣裙难免沾染到血迹。
苏月蹙眉。
权力场中,不碰血的人根本不存在。
她也不例外。
地狱笑话来了。古代猫猫也要绝育!
修了一下感情戏~啦啦啦~
给我家女宝赋些魅。有野心的女孩子就是这样有魅力!我已爱上我家女宝。
忍不住再次感慨,武皇威武!
嘿嘿嘿,感谢武皇给我的灵感。
我以后要开本在武周时期当女官的文,千古女帝可写的东西太多了。
我拿了奖学金!嘿嘿嘿!钱来钱来!来财来财!
很开心,所以修文也开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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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