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果 第45章 四十五

程乔记得自己头一回见到叶希然的时候，彼此都在观察对方，观察很快就结束了。他知道这种会反过来观察他的人反而是很好相处的，虽然这样的人招不招他喜欢也是看缘分。

但的确很多时候两人能为共同目的想到一块去，这是他们最无聊的默契。

他不知道叶希然又是怎么去观察傅晏的，他想他和叶希然恐怕还是像平常一样，想到了差不多的境地。

但也有他能做到而叶希然做不到的事。反过来也一样，那又不是程乔该管的。

傅晏自己也有些搞不懂自己，仅限此刻这一会儿。

他已经给那些过去困扰他的事情和情感画上毕业句号了。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哪些地方选择了逃避，才导致此时又有些“旧病复发”了一样，心情提振不起来。

从客观来看这时仿佛他有了责怪程乔的理由，以受害者被突然揭开伤口为原因。

可他不是受害者，他不要这种身份，傅晏最引以为傲的是他的主观能动性。

他知道程乔的出现不是来揭他伤口的，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他需要一个人来听听他的话，还是说程乔想要照顾他的情感。都无所谓了，在他眼里，程乔是来帮他的。

“如果是我说的话让你不高兴，”程乔本来都打算就此结束这个话题，免得让傅晏以低落的状态回去，“我跟你说声抱歉……”

“程乔哥，”傅晏说，“谢谢你愿意注意我的情绪，我还挺想要一个哥哥形象的人陪我聊一聊，不聊也行。”

“你愿意讲的话，我会倾听的。”

傅晏看了眼时间，倒是不急，不过路上车辆不多，一路畅通无阻，估计讲不多，他说：“我尽量长话短说吧，那……”

“不用急，你看着来说就好了。”程乔说，“我预言一下之后一路都是红灯，但你还是能准时回到宿舍。”

傅晏笑了笑，想说这么神奇吗，然后这辆车就刚好在黄灯变红之际缓缓停下。

好吧，这人跟叶希然一样，在得意的时候都不会说假话。

“我的家长在我弟弟走了之后，会反复来找我验证我不关心弟弟的证明。”傅晏道。

“为什么？”程乔注意到傅晏的话里连“是不是”这样的疑问词都没有。

“可能因为我看着我家长因他而抹泪的时候，我反而哭不出来吧。”

傅晏记得那段时间很喧闹，不止他家长，还有各种亲戚，杂七杂八的声音掺杂在一块。他总算等到要回学校那一天，他很早就出发了，家长给了钱让他打车回校。

车上很安静，是他终于能得到的安静。傅晏像被攥住了心脏一样，有各种心声却一句都喊不出来，他除了不住地流泪什么也做不到，而流泪是那时最没用的事情。

“我当时并不是什么都没想，但是想的事没法拿出来讲，又一直存在我脑子里忘不掉。”傅晏道，“我想到的是有一回我在房间里，突然听见门外我爸在骂我弟，然后是一声‘嘶拉’的撕纸声，之后是我弟在哭。我后来才知道是我妈妈在给我弟辅导作业，我弟不想写，正巧这时我爸回来了，知道后就直接撕掉了他的作业。”

“到这还没结束，我那时冲出了房间，直直撞上了我爸的视线。”傅晏长长地轻呼出一口浊气，接着说，“再之后就是在我弟的白事办完，我家长跟我说以后就指望我高考了。我就在想，完了，轮到我了。”

再再后来就是家里给弟弟治病花去了很多钱，他爸爸的事业又有了问题，妈妈一个人压力也很大，时而在电话里与他说起弟弟便想哭。

傅晏念高二时一有假期便时常回家，而他的内心是不想。

他的耳边充斥两种声音，两种声音来自同样的两人，一个是让他带着弟弟的份好好念书，另一个是让他常回家陪陪妈妈。而他回家学不下去多少，哪怕告诉了家长，这也不成理由。

仿佛默然想办法满足别人是他该做的事。

一家三个人都在紧绷着，直到傅晏高考出分，每个人绷紧的压力都终于有了发泄口。傅晏当时躲在房间里，听着他爸的吼声，他清晰记得他的心脏跳得有多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而他的内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是的，轮到他了，家长对他的“关照”。以前的他会被要求要跟家长一样去对弟弟付出关照，以前的他从没往什么偏心之类的方向去想，后面轮到他了才知道“被偏心”是多沉重的业，他一个人扛不住两双视线。

他从学会接受永远等不来所谓道歉这一事实，再到学会接受在他跟家长线上用平铺直叙的语言去描述自己过往的心情，只得到一句“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了，看你出社会怎么办”，最后再学会把那根情感“脐带”剪断，傅晏主动去剪断。

他不需要“被输送”别人的焦虑和期望，包括别人的业。

原来他需要重新定义爱这个字，“爱”这个字太复杂了，所以有人选择把“爱”这个字拆开来，随便丢出一撇一捺一点，便说这是爱的本体。这个字一旦写成了又发现它如此简单，简单到傅晏都不明白为何他以往要执着于不被爱。

认识得到爱根本不难，他可以自己一撇一点地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写就，这时他才猛然惊觉比“爱”更重要的东西太多，而他一样也没有，这才是最恐怖的。比如最直接的在那个家里的话语权。

比如高考出分后，明明他才是唯一拥有定义自己人生的权利的人。

或许他可以领那种向别人去证明自己，去“打脸”别人的剧本。但傅晏觉得自己本就不需要向谁证明什么。倒不如说，把他比作花草，他已经离开那个狭隘的环境，又何必再去汲取旧地的养分，又把自己重新种回原本的地方。

从没有自己的呼吸空间的地方出来，没必要再和过去纠缠。傅晏想过如果是自己进入了《痕显》的副本里，这就是他会选择的道路。他不会陷入周而复始，也没必要放弃希望和开心。

车子正好停在了学校门口，傅晏也笑着对这个故事画上句号：“就到这吧。谢谢程乔哥肯听我讲。我现在好多了，真的，或许我只是想要一个听众听听我在心里想了很多遍的心事而已。”

傅晏谢过了他，下车，在绕到程乔车窗前时，他听见了程乔在喊他。

他凑上前，只见程乔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你做得很好了。”程乔对他说，“我一个外人的评价无足轻重。如果你确实想要一个哥哥形象的人来对你说点什么的话，那我冒昧地说了，你真的做得很棒，小晏，能把自己连根拔起再重新生长一遍，你做到了只有你能做到的事。”

傅晏才发觉自己专挑比自己年长的人去单方面倾诉自己，譬如对着兰阿姨说，对着程乔哥说。每每倾诉完他的思路都捋顺了很多，心情也畅快些。或许这就是他所需要的吧，他会慢慢挖掘自己真正需要的东西。

正如此，他才如此地感谢生活里遇见的每一个人。傅晏想，他好像真的在把自己的“晏”字重写了一遍似的，遇见了那么多在从前极稀有的快乐。

“谢谢程乔哥。”傅晏笑着这样说，的确也是想笑着说，但眼泪也是突然就流，他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他知道自己这种容易煽情的人，“谢谢你听我讲了我的其中一个故事。”

傅晏觉得，他的MVP结算画面，大概就是这样。当他再度听见或说起过去的某些事，他会很平静地笑着说，那只是他其中一个故事。

他看着程乔似乎想说什么，不过他就先说了，毕竟宿舍门快关了，他笑了笑，说：“不过程乔哥，刚刚一路上三四个红灯都能被你精准预言，我都惊讶了。”说完这句玩笑话，他便转身与他道别道谢。

傅晏前两天做志愿都一个人待着，狠狠恢复了点血条。

分发的小红帽子并不是很能遮阳，他顶着热烈的阳光，耳边是车辆驶过和路人聊天的声音，他偶一抬眼瞥见路旁轻轻摇晃的树木枝叶，莫名心情也随之宁静。

休息时间里他被那些阿姨叔叔喊去保安室一块喝茶。空调很凉快，他跟着大家伙一块聊天，跟他一样来做志愿的还有个初三生，还有别的院的几个同校师姐师兄。

这里啥都挺好，还管午饭，阿姨叔叔们都挺好说话，就是茶水挺烫的，他又渴，又莫名不好意思在大家都喝茶的时候突然把剩下那半瓶矿泉水拿出来喝，于是喝了好几口有些烫舌头的茶。

傅晏感慨叶希然的新车质量就是好，他骑着车偶遇的两场夕阳都拍下来发给叶希然看了。叶希然终于在第三场夕阳里找上他。

“我其实本来今天还想赖在家里，”叶希然道，“结果猛然想起你明天就润了，我当即从床上惊坐起，立刻赶来了。”

傅晏收起手机，从马路牙子旁起身，笑说：“不急不急。反正我一晚上都没事。”

“你看啥呢，”叶希然听到了刚刚傅晏手机外放发出的bgm，估计是什么变装视频，傅晏看得还挺认真。

“罗章新发的视频。”

“罗章？”叶希然仅出乎意料了一秒，“你也刷到他了？”

“不是刷到的，他告诉我的。”傅晏边走边说，“他好火啊。”

叶希然说：“他在我们学校都很火，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

“那你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叶希然看他，“但凡参加点活动？”

傅晏说散步啊，他跟他吃饭的时间之外要么在睡午觉，要么在散夜步。

“这么一想你们宿舍三个人，”叶希然笑道，“学子摇子街溜子。”

“街溜子是我。”傅晏接过这个名副其实的称号，“摇子……好吧，也是。”看来叶希然对罗章的主页了解得比他更多。

“不过罗章他……”“饿了没？想吃什么？我不是很饿，不想吃很饱，这天气好热，都不知道你怎么受得了跑出来顶一天太阳的。”

两人对视了一秒。叶希然先发话：“让罗章闪一边去，先解决我们要吃什么的大问题。”

“我都行，别在景区或者景区附近吃就好。”

“怎么可能在景区吃啊，贵死。”叶希然跟着他来到电动车的停放点，“去，把车开出来，用我手机来导航，去吃芝麻糊怎么样？有一家店开了十年以上了，评分不算高但是评价居然不错，离这里有点距离。”

傅晏边扶着车头边说：“遵命，猫少爷。”

叶希然本来想炸，看他似笑非笑，一时冷静了，只是白了他一眼。

“梗本来就破，你还要在上面加装饰。”叶希然被他载走，“猫少爷是什么。”

“因为一说‘少爷’就像捉住了你的后脖颈似的，”傅晏道，“刚刚也像猫咪一样鄙视我。”

“你明明有自知之明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叶希然奇了，“咋的，你是狗？”

“谢谢夸奖。”

“我后悔把你拽来我家吃饭了，怎么感觉过了那晚之后你越来越出言不逊了。”

“谁让你和程乔哥逮着我来闹。”

“那你咋不去怼程乔。”叶希然忽然想到什么，“诶傅晏，程乔送你回去的时候你是哭了还是急着上厕所？”

傅晏想不明白这两个选项为什么会被相提并论：“？”

“程乔一回来就问程叔叔为什么不在车里放抽纸，程叔叔反问车里没有吗。”叶希然道，“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

傅晏笑了笑，说：“还有这事。你方便帮我再跟程乔哥说句谢谢吗？”

“不方便。”叶希然说，“所以是前者还是后者？”

“这是需要探讨的问题吗？”傅晏失笑。

“那我又不想让你再重复一遍当时哭的理由。”叶希然一副“怎么不懂我苦心”的语气，“都有程乔尽到他的作用了，我还多嘴做什么。而且把你当狗狗来想的话，不是两个选项都合理吗？”

傅晏哭笑不得：“拐着弯来cue我。”

“因为你这人厚脸皮，直接说你你只会笑嘻嘻地接受。”

傅晏想起明天就要见到的人，心想还有更厚脸皮的呢。

“不过你为什么不爽罗章啊？”傅晏挑个话题聊，“你俩之间有发生过什么吗？”

“没发生什么。”叶希然道，“你跟他处久了就知道了，我真心建议你，处久只是时间问题，你俩还是同一屋檐下的，没法避免，但是最好别跟他处深就是了，虽然跟他也处不深。”

傅晏本想接着问下去，但下一个转弯就拐进了一条笔直的林荫道，另一侧就是湖水，他的心莫名宁静下来，到嘴边的话一时随风飘去。他任由自己的脑子在这一刻什么也不想，直到导航提醒目的地在附近。

店里人挺多，两人点完吃的又等了一阵才有空桌。

傅晏轻轻搅动芝麻糊，刚上的太烫。他望着店门外的湖发了会儿呆，叶希然没打扰他。

“对了，”傅晏回过神来，“所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叶希然吹凉了一勺芝麻糊，没着急放嘴里。

“罗章啊。”傅晏道，“你会那样说肯定是有原因的吧。与其等我处久了才发现问题，不如你直接跟我说好了。”

“不是，你跟他认识有一阵了，你没发觉一点端倪吗？”

“什么端倪。”

“算了算了，”叶希然直说，“跟他相处久了你就会发现他平时没啥事，顶多就是比较我行我素，但他有时候做的事就很膈应人。具体我就不说了，说了也只是我在重复那些破事，我懒得讲。”

“这样。”傅晏点点头，“行，多谢提醒，我以后留个心眼。”

“你留心眼没啥用的，而且你的心眼比外面的湖还大，”叶希然道，“就是……哎呀，总之你平时看着来好了，我说多了又显得我在背后说人不是。”

“好。”傅晏轻轻点头，“等会儿吃完去湖边散散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