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封站在人家家里,他知道他有多格格不入,哪怕郭逢摆出一副他也是这个家的人一样的态度。
他还以为自己会因此深感尴尬和不自在。也不知是不是傅晏给他画的这条大花臂的缘故,他莫名觉得没什么不适应的。
他搞这么个大花臂在身上,当然知道这有多不适合。讲得好像郭逢做得就有多好似的。
郭逢也是不适合再出现在他的世界里的,这个人不还是硬要过来吗?那他又何必以一个适合的形象出现在郭逢面前。
“小封回来了。”郭逢又跟萌菱笑着说话,“今天哥哥是不是带你到处去玩?”
萌菱只“嗯”了一声点点头。
“我以为你今天中午就回来。于阿姨给你们做了很多饭菜呢。”郭逢看见萌菱的球拍,“你哪里来的球拍?哥哥给你买的吗?”
郭逢就像是深知只有自己才有资格给他冠以“哥哥”这个称谓。他的心思很容易猜,猜中了也没什么笑点。兰封懒得为他这点心思费情绪。
“嗯。”萌菱看了兰封一眼,和兰封的视线正好撞上。她本来打算说一句她先回房间看书,然后将这种场面丢给兰封一个人处理。但她的心里莫名多了一点安全感,仅仅因为刚才一瞬的对视。
方才她和兰封找了个公园一块打球,没有球网,打得也不算好,萌菱打得很开心,出了一身汗回来的。
现在她发现,这会儿有“球网”了。
“真的吗?”郭逢笑了笑,“以前给你买电子琴,琴放坏了你都不肯弹,哥哥给你买了球拍你倒是愿意开始运动了。”
郭逢只是像平时那样说他会说的话而已。兰封心里很清楚。但郭逢就是很平常地讲了出来。
甚至这应该已经是郭逢平常里的偏好的一面。“平常”这面镜子太恐怖了,一个人的任何劣根性烂脾气都能照出来。毕竟劣根性这个东西,如果本人没有意识地去纠正,它就一直在那,人都是有惰性的。
然而惰性本身也是一面镜子。
“我回房间看书去。”萌菱说。
“又找这种借口,说是去看书,房门一关谁都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去妈妈房间看看你妹妹醒了没有,她刚喝了一顿奶就睡了,别让她睡太久,不然晚上她不肯睡觉。”郭逢说。
“我陪你去看书。”兰封越过郭逢走到萌菱身旁,这次他主动伸出手,他看着萌菱没什么犹豫就牵上他,“你房间是哪间?隔音好吗?看书最主要就是要安静。”
郭逢说她的房间就是他小时候那间。
“我小时候那间?”兰封倒不至于连这个也忘了,他带着萌菱走向记忆里的老地方。
他忽听郭逢又说了句,是对萌菱说的:“你跟你哥哥好好学习,不求你能考个你哥哥那样的大学,好歹也学一学你哥哥的手足情深。也是你生得太晚,你哥哥都没法表现表现。”
兰封心里一把火窜起来,另一间房登时响起哭声。于燕连忙去看小孩。萌菱带着兰封走进房间。进房前兰封最后一眼瞥向郭逢。郭逢始终坐在客厅里,屁股没挪过一寸。
他环视这房间,不知为何他觉得比记忆中的要大一些。明明摆设也没有变化太多。
“请坐。”萌菱从衣柜底挖出一张大而薄的垫子,看上去像野餐用的,她把它铺在空地上,刚好覆盖从床到书柜这块地方,“我拿几本书来,你想看什么?早知道这样,就买点零食饮料塞书包带回来了,坐在野餐垫上面边看书边吃东西超舒服。”
兰封顺着她的指向看见了书柜,书柜的书颇多,漫画和儿童文学占了大多数,学校要求的必读名著也有。
“那……”兰封说,“我看一本你不喜欢的吧。”
“为什么?”萌菱转过头来看他,拿了本漫画递给他,“你还真猜中了,这里确实有一本我不喜欢的。”
“你喜欢的话,你肯定会跟我聊的。”兰封说,“不喜欢的也可能会跟我聊。人聊起不喜欢的东西和喜欢的东西时都是一样起劲的。我就随便挑了。”
“哦,这样。”萌菱给自己拿了一本,坐下来,“其实就是你想和我聊天呀。”
“嗯。”兰封道,“不聊也行,看你心情。”
“当然要聊啦,这里隔音很好的。”萌菱说,“但是我爸没有敲门的习惯。”
兰封说:“这一点我也知道。他也从来不敲门就进我房。”
萌菱讲起郭逢……不止是讲起郭逢,包括讲起别人,都像是把一个故事里的主角的家里人讲出来一样,而她不想成为主角本身。
也是,这样的故事谁想演呢。兰封终于发现了,“解说”是萌菱唯一保护自己的壳子和武器,因为但凡一想到自己居然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代入感会轻而易举将“主角”淹没。
就算看起来分明是无谓的逃避也没关系。
“这部漫画我买来之前很期待的,结果看到后面超级失望。第一部好看点,剧情还没崩。”萌菱给他的是一系列漫画里的第一部,她又起身从抽屉里拿来一个本子,她翻开来给他看,这是她的手写笔记,“我写了小半本都是在吐槽这部漫画的。”
萌菱写笔记是有顺序的,前面写了两三页都在夸第一部的优点,后面就开始吐槽了。
“你可以边对照我的笔记边看。”萌菱打开自己的书,“我把剩下的看完。”
兰封答应了,正准备开读,手机忽然有消息发来,不是宿舍群的,这个群要么安静得让人忘了其存在,要么能一口气冒出几十条信息,兰封暂时设了免打扰。
傅晏发条消息问他吃过晚饭没。
“不好意思,我先回一下我朋友的消息。”兰封道。
“没事啊。”萌菱本来没兴趣,视线偶然瞟到他的屏幕,便凑了过来,“这是谁啊?你朋友吗?”
傅晏发来了两张照片。第一张是吃的,聚餐场面,第二张是他和另一个女生的合影。兰封猜她应该就是傅晏说过的那位很厉害的师姐。
傅晏时不时就会把自己的脸当画纸,兰封都习惯了。这次傅晏的“画纸”换了新图案,是一朵带刺的红蔷薇,枝蔓从颔边往下延伸,没入脖颈处。
“好漂亮哦。”萌菱的视线一直没从傅晏的脸上移开。兰封便也不急着回傅晏的信息。
“这是画上去的。跟我手臂的一样。”兰封说,“我这个就是他帮我画的。”
傅晏并不管他回不回复,只是自顾自给他发消息,说这朵蔷薇是他的师姐给他画的。他师姐的作品上过热搜,画蔷薇是他师姐最拿手的。
“你朋友是做什么的呀。”萌菱问起。
“他是画彩绘的,给演员们画。”兰封说。
“他工作了?不上学吗?”
“他没那么快开学,他开学比我还晚。”
“他也是大学生?”
“嗯。”兰封道。
“就是说,他边上学边工作吗?”
“他这种算兼职吧。”
萌菱点点头,说:“这么好。”
兰封无言片刻,想了一下,决定跟萌菱聊点跟傅晏有关的话题:“他说过他想做投放电动自行车的人。”
“为什么?”萌菱像是来了点兴致。
兰封便跟她解释一番。解释完,他看着萌菱忍不住笑了。不过她没说什么,只反问他怎么还不回傅晏的消息。
兰封给傅晏发了几句,问他是不是剧组聚餐。傅晏说是,又跟他道了声歉,现在先不聊。
他便对傅晏说玩去吧,他也打算先不聊。
“他是你同学吗?”萌菱问。
“是我小初高的同学,大学不在一起。”
“你们认识这么久了?”萌菱说,“到了大学反而不在一块了,不会很可惜吗?”
“不会啊,也不是说一定得待在一块才是好事。”兰封有个猜测,但他不太确定是不是,或许萌菱有些舍不得他明天就走。尽管约好了要给彼此写信。
兰封问她要一块看书吗。她说不了,现在有点不想看。
那兰封只好主动找话题聊。他的视线停在了手里的漫画书:“你的漫画都包了书皮啊。”
“因为不包的话就会被我爸发现这是漫画。包了的话他就以为是旧的课本。我的课本和漫画的大小差不多,夹在一起就很像。”萌菱说,“看我用旧报纸包书皮,他还挺高兴的。虽然他都不看报纸,报纸都是我自己买来看两眼的。”
“我以前也试过用报纸包书皮,后来就没包过了。”兰封说,“我妈妈有时会看报纸,去买菜捎带一份新报纸回来,我就跟她一起看。他的确不看报纸。”
“他现在爱刷短视频啦,吃饭的时候老刷。”萌菱说,“但是时不时又来问我看报纸学到了什么,我不说的话他就说我看报纸是假正经。”
兰封说:“你知道吗,他以前跟我妈妈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真的啊?”萌菱一怔,“他也跟你妈妈说过?”
“嗯。我妈妈学历比他高。他就挺看不顺眼这一点的,还骂过我妈妈说看闲书装正经比做饭做家务积极。一旦我考得不够好,他说我怎么不学学我妈妈那么用功。什么都让他说完了。”兰封说,“不过就算他说完了,他没有看过的书不还是没看过吗。”
萌菱笑了笑,又道:“你以前还跟他发生过啥事,说一说?”
“那可说不完。”兰封顿了顿,“我还真有一件想说的,但我没跟别人讲过。”
“是什么?”萌菱说,“放心吧,我守住你的秘密。”
“也不算秘密,只是我找不到人说。”兰封也笑,接着说,“我有过一段时间也是姓‘郭’,我名字是我妈妈取的。”
“‘郭封’?”萌菱道,“然后呢?”
“我当时的全名和他的全名很像。”兰封说,“本来也没什么事,但是他后来有一天突然就拿这个说事吵嘴。直接指着我妈妈骂枉读那么多书。理由是两父子的姓名犯忌。”
萌菱听完愣住了。
“这是他对学历比他高的前妻找过的唯一的文化茬。他一般不跟人家比文化。”兰封说着便笑了笑,“也可能是我妈妈早有预见,知道我总有一天会迎来新名姓吧。我很喜欢我现在的名字。”虽然之前也不是没雷过,就因为那么无聊的一个小缘故。
“那他是为什么突然炒这么一锅冷饭啊?”萌菱问。
“有一次他带了个叔叔上来吃饭,那个叔叔一听我的名字,眼神立刻变了,又像是想笑。我猜应该是他那个朋友跟他说了这种话,然后他就这样想了。郭逢还说‘被别人听到都笑断脊梁骨’。”兰封说,“毕竟他也很经常这样,有主见但死守主见,但他的主见基本是听来的,所以变来变去都不稀奇。”不变的只有利己吧。
“要不然他怎么会在我面前就说你不好,在你面前又说不好呢。”萌菱坐近了些,“不聊他啦。漫画还想不想看了?这一整套漫画我都可以送你,连着我的读书笔记也可以送你,你回去慢慢看。”
不喜欢的就舍得直接送了吗。兰封笑了一下,道:“可以啊。我的旅行箱还在酒店,这样直接拿出去,郭逢肯定会问的。”
“那你明天继续来送我上学,我把漫画塞书包里给你拿去。”
“乔行舟连剧本都没拿走啊?”霍虑奇了,“在化妆台那里找到的。”
“那你帮他收一下,免得搞不见了。”游潇指了一下他身旁,“帮我把包拿过来一下可以吗?”
霍虑依言照做,然后坐回傅晏旁边。
“傅晏帮我拍一下。”霍虑举着某人的剧本,“不是拍他的剧本,拍个全景就好,我不用放在画面中心,这样显得没那么刻意。”
傅晏便刻意地帮他拍了张不刻意的照片。
“你发给乔行舟,看看他醒了没。”霍虑凑过来。
“我发吗?”傅晏问。
“嗯,我现在右手戴了手套不方便,左手还拿着他的剧本。”
傅晏腹诽道那放下他的剧本不就行了。他还是照做了。
“他下午才回去的,现在应该没醒吧。”傅晏说。
“不可能,他一般情况下都是晚上精神,他肯定这会儿该醒了,醒来发现自己剧本找不着了。”霍虑话音刚落,就收到了乔行舟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