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烧糊涂了,说自己吃了药,现在要回家。
傅西流问她回哪个家,她不说话。
思来想去送她回了独栋,那地方在傅西流的眼里更像一个家。
引擎的轰鸣在院子里熄灭,傅西流长腿支地,侧头,声音透过头盔,有点闷:“到了。”
身后的人没有立刻反应,环在他腰间的手臂依旧松松地圈着,脸颊贴着他的后背,呼吸透过衣料传来,带着病中特有的灼热和绵长。
傅西流微微蹙眉,小心地掰开她环在自己腰上的手,动作轻柔。
反身,双手穿过她手臂,面对面地环抱。
低头,看着戴着同款头盔头盔显得格外依赖他的梁依山。
她似乎睡着了,又或者只是烧得迷糊了,还可能故意折磨他。
“梁依山?”傅西流唤了一声,声音不高。
没有回应。
叹了口气,伸手,解开她头盔的搭扣。
沉重的头盔被取下,露出她烧得通红的脸颊,有被头盔压出的印痕,几缕被汗濡湿的黑发黏在额角和鬓边,睫毛也湿了么,在眼下有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他弯下腰,一只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她终于醒了。
“嗯?”慌张,双臂环上了他的脖子。
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滚烫的额头抵在他微凉的颈窝。
傅西流身体瞬间僵直,抱着她的手臂肌肉绷紧,低声:“抱紧,马上就到家了。”
单臂托着她,右手去按密码,她的生日,在一遍遍重复中刻进脑海。
开门,进屋,上楼。
一眼便能认出哪个是她的房间,上次替她拿回来的衣服还堆在小沙发上,连防尘袋都没有拆开。
将她放在床上,又蹲下脱下她的鞋子,见她陷进床铺,傅西流叹了口气。
“你要不要换衣服?”
“嗯。”
“我给你拿过来你自己穿。”他站起来,挂架上有三色睡衣套装,他挑了白色,放在被子上。
梁依山慢吞吞地爬起来,要换衣服了,他转身出去:“我给你倒杯水。”
还记得她家的药箱放在哪,里面有退烧贴,倒了杯温水后一同拿了上楼。
其实在躺下时,梁依山就已经恢复了些许意识。
冰凉缎面床品的摩擦之后,感觉身体的温度也稍降下来了些许。
太丢人了。
童年结束之后,她便没有陷入过如此尴尬的境地,竟然在傅西流面前坦然地显露出了自己脆弱的一面。
迷迷糊糊看见了床上的白色睡袍,身上的汗水粘腻,不舒服极了。
脚落在地上,想去洗个澡,又没有力气,于是就着被子擦了擦汗,将外出所穿的衣服脱下,随意地丢在了地上,整个人钻进了床铺当中,裹得紧紧的。
而此时,傅西流正端着药箱和水杯上来,已站在房门前。
“水我给你放在床头柜上吧。”他说。
梁依山也可怜地从被子里露出一个头来,嗓音沙哑,又觉得傅西流的声音仿佛穿透了梦魇的迷雾,不自觉地命令道:“你给我送过来,我现在就要喝。”
哪怕是生病了,也依旧是这种命令人的语气。
傅西流无奈,走过去想把水杯递给她。
突然之间,他一愣,定住了。
床边还散落着她脱下来的衣服,放在床上的睡袍她压根没穿,光溜溜的,还要从被子里抬起胳膊来拿水杯。
傅西流一惊,水杯放下,连忙用手拢紧了她的被子,重新包裹一遍,把她裹成毛毛虫一般,压在床上不让她乱动。
梁依山的脸又红了起来,动辄气喘,呼吸不畅,很不耐烦:“你干什么?”
这女人真是毫无自觉。
似乎在她的世界观里,回到自己家,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哪怕是有他在,裸睡也并不会造成任何心理上的负担。
她缺乏一些意识,压根没把这当回事。
坦然又磨人地活着,真自私。
傅西流喘了口气。
“穿衣服。”伸手去摸睡袍,要塞给她。
梁依山像被鲸鱼吞进肚子里,光滑的胃壁挤压着她,仿佛再一次置身于子宫,一种回归母体的混沌感,又带着令人窒息的束缚,窸窣的声音潜进她的世界,摇晃着鼓励着她快些钻出来,挣脱这湿热的牢笼。
为什么要穿衣服?
人生来就是赤条条的。
想被拥抱。
想拥抱别人。
梁依山从缝隙里伸出一只手,轻轻拽住他的袖子。
她扬起的头汗水好重,像雨露淋湿的花。
傅西流再次将她的手收进被子里,突然,她头抬得更高,张嘴,牙齿咬住他的衣领,含糊地说:“我要洗澡。”
要制住她太难,傅西流将她拥紧:“大小姐,你真麻烦。”
手边没有东西替她擦汗,微弯腰,捡起地上她自己的衣服,要用这些替她擦。
他试图将衬衫按在她汗湿的颈侧。
梁依山半眯着眼,认出来,猛地偏头躲开,很抗拒:“脏,我不要,很脏,在外面穿过的。”
“那是你自己的衣服。”
“也脏,我不喜欢。”
傅西流叹气:“那你别动别出来好不好,我去给你拿毛巾。”
毛毛虫哼了一声,可能是同意了他的决定。
再回来,毛巾递给她,她更得寸进尺:“你帮我。”
“我男的。”
“你是我的小狗。”
“嗤,”傅西流简直要怒笑,可她固执地歪倒在枕边,凌乱的……可爱,不,他别过眼,“咬死你。”
“你咬啊。”梁依山也怒,不明白为什么他不帮自己,不是给了他钱么,他难道不是她救回来的么?
傅西流看着她烧得通红、布满细密汗珠的脸颊和脖颈,再看看手里干燥的毛巾,强烈的无力感和更汹涌的燥热同时涌上心头。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目光扫过推在她床上真丝睡袍——质地柔软,颜色纯白,安静地散乱着,似乎带着她身上特有的冷香。
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闪过。
他松开钳制她的手臂,在她不满的嘤咛声中,一把抓过那件睡袍。
没有犹豫,他动作有些粗鲁地将睡袍展开,然后,直接蒙在了自己头上。
宽大的睡袍瞬间笼罩了他的视线,眼前只剩下朦胧的淡色光线和她身上那股更清晰冷香,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腔。
“万圣节还没到呢,”梁依山咳嗽,笑道,看他不动,又骂,“小变态。”
“别动!”
他的声音隔着柔软的丝质布料传来,闷闷的,不容置疑的强硬。
梁依山一愣,下一秒被子被他剥下一部分,他凭着感觉摸索着,找到了她汗湿的额头。
然后顺着她汗湿的鬓角、滚烫的脸颊,一路向下,笨拙却异常仔细地擦拭着那些恼人的汗珠。
视线被剥夺,其他感官被无限放大。
他能清晰地描绘出她脸颊的轮廓,颧骨的弧度,下巴精巧的线条。
纯粹的,造物主偏爱的孩子,她安静时是美好的。
梁依山没想到他真这么做了,不知是心满意足还是破罐子破摔,哪怕毛巾蹭痛了也不吭声。
当傅西流的手隔着毛巾还要往下,她好像又在这时突然有了性别意识,吃下苹果,眼神清明。
双手推他,下意识地扭动,张嘴要他停下。
“别,快停下,笨手笨脚的…坏狗,”带着病中的娇气,“停下!”
傅西流动作骤然停住,低吼:“别乱动!”
隔着那层薄薄的布料,只能想象她烧得嫣红的唇,吐出挑衅的字眼。
然后,所有的克制、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被彻底烧断。
梁依山看见幽灵向她袭来,那个有些大只的白色的幽灵,猛地压了下来。
灼热的气息就像是他也在发烧。
最开始是凉意,立刻被滚烫的体温取代,一个带着薄怒和冲动的吻,精准地封缄了她的唇。
“唔——!” 所有的抱怨和呓语都被堵了回去。
手没停,趁着梁依山走神,快速擦干她身上的汗,刚分开,她又闹:“床单也要换,也是脏的。”
他绝对是世界上最能忍的人,也可能是那个算不上吻的吻让他心情畅快了许多,他揭开头上的衣服,丢在床上,单手捞起她,将她转移到客房。
她终于安静了,眼神涣散,看来要睡着。
傅西流想着去把水端过来,刚起身,又被拽住。
“你留下来等我睡着吧。”
“我去给你拿水和退烧贴。”
“我退烧了,也不渴。”
深深看她一眼,盘腿坐在她床边,拿出手机打算回邮件,梁依山又说:
“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我一听故事就睡着了。”
“你三岁小孩?”
“嗯,我妈说不管我多大,只要我想听故事她就会跟我讲。”
“我没有故事。”
“那就讲你自己的事。”
可能被传染了,傅西流想,跟她待久了,神志不清。
“我三岁还是四岁的时候被傅不苦收养了。生日是后来改的,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最开始,她对我还不错,我有朦胧的记忆,直到六岁上小学,那年她突然就崩溃了。
她疯了一样想来玉京,买了绿皮火车票,带着我一起,又在车站一起被警察带回法院,我才知道她欠了很大一笔钱,怎么欠的,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说我很幸运,不愁吃穿,以后可以去很远的地方,但是她不行了,她的一辈子都被毁了,她开始拿我的资助款进行奢侈消费,她说她以前就是这么生活的。
我那时经常吃不饱,可是看她抽烟、化妆的时候,觉得很有趣,她不吃饭,像故事里的神仙,我一笑,她就生气,她觉得我是个疯小孩。
她很善良,不希望我当疯子,于是只要我露出了不符合她预期的情绪,她就会用烟烫我,用藤条抽我,结束后又会抱着我哭泣,我很清楚,这时她把我当成另一个人,在透过我恨他和爱他。
有一天她喝了很多酒,我放学回家,刚好看见她从楼梯上摔下来,那个时间点,可能是去接我吧,然后她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我想我一个人也能生活,但是她安静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不存在的记忆,好像是有一段时间她对我很好。
其实我已经忘记恨她是什么感觉了。
她在我生命里沉睡的时间太长,已经快要变成一个符号。”
声音太催眠,梁依山已经昏睡过去。
傅西流叹气,站起来去她的房间,重新倒水和拿退烧贴,该做的还是做了算了。
走出门的那一瞬,梁依山睁开眼,从床上拿起他的手机,思考,然后解锁,果然是被收养的日子啊。
点开微信,往下滑,看见了意料之中的人名。
消息被清空过,只留下一条
贺钦原:【西流,你要坚信,你是正义的】
梁依山将手机复位,闭上眼:
“笨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