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依山站在二楼窗口往底下院子里望,她是这样跟自己讲的:
傅西流说他过来时会骑摩托。
如果摩托是黑色,那就放他一马;
反之,如果是别的颜色,那她就只能说声对不住,您运气不好,帮忙背个锅,就当是报恩了。
引擎声好像近了。
今天阳光正好,适合做点灿烂的事。
更近,耳朵轰鸣,她兴奋起来,手指贴上窗玻璃,说不定正在震动。
定睛一看——是一辆线条硬朗、通体漆黑的宝马M1000R。
梁依山嘶了一声,看摩托一个利落的甩尾,稳稳停在院子里。
该死,黑色!
闭上眼,不对,再想想,真的是通体漆黑吗?怎么可能一点别的颜色都不带。
睁开眼,仔细看。
见鬼,还真是纯黑!
难不成这小子有点运气,注定不该在她手上受苦?
傅西流长腿一跨,利落地下了车,摘下全盔,露出一张年轻且野性不羁的脸,甩了甩被压得有些凌乱的发,往前走,要去按她家门铃。
怎么连头盔都是全黑的!
等等。
梁依山掏出手机,门铃声作背景音,搜索宝马M1000R。
天不负我!
她乐了。
一查,原版车漆有宝马标志性的白蓝红,这小子骑的是改过色的。
很好!很好!
就知道不可能是黑色!
更何况,他穿的是白衬衫,浅色牛仔裤,也不是黑色,说明他命中注定有这一劫,该还一还她家这么多年资助的债了。
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眼底没有丝毫意外,上天是眷顾她的,不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把傅西流送到她身边,给她挡枪子。
下楼,给他开门,两人打了个照面,梁依山在心里默念,没错,就是他。
资料上的照片远不及真人带来的冲击力强,直面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混不吝的野性,梁依山甚至觉得能汲取到他身上蓬勃的生命力。
像一把未经打磨却锋芒毕露的刀。
“傅西流是吧?”
他眼睛明亮如星子:“是,您是梁小姐?就这么称呼您可以吗?我是来拜访周叔叔的。”
他口中的周叔叔就是梁依山她爸。
十八岁,少年。
梁依山欣赏一番,转身蹲下,去开玄关的柜子。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丝质睡裙,满背裸露,蹲下时脊背的线条像游鱼。
傅西流愣了一瞬,立马别开眼,不再看她,纠结着该不该提醒她加件衣服,会不会太冒昧,是否不够绅士。
“我知道你,嗯,我家基金会资助你十年了,”梁依山合上柜门,“你们西霖州的教育资源不行,考来玉京不容易。”
梁依山约的他,名义是,他高考成绩不错,想要他在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发言,表达下对她家的感谢云云。
傅西流也知道梁依山。
当然,能传老远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撇开如珠如宝娇宠着长大这点,其余都是人尽皆知的恶名。
家教上挺欠缺。
虽出身世家望族,这女人性子从小就歪,还占着个脑子好的便宜,更不着四六。
她今年二十三,还赖在玉京大学念大三,早在五年前高中时就逼得家里把被她祸害的同学送出国。
从那之后梁依山就在玉京名声大噪,成了个祖宗。
现在,这祖宗盯上他了。
恶意太明显,一时间,傅西流没吭声,听梁依山徐徐道:
“外面太热,进来说吧。哦,对了,阿姨没补一次性拖鞋,你直接进来吧。”
傅西流的目光落在柜子里的一次性拖鞋上,下一秒便见她关了柜门,面上的歉意不似作伪。
他勾起嘴角,端方有礼:“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没关系。”
目光再次回到梁依山身上,丝质睡袍,长发微乱地披散着,赤脚踩在地面,整个人看起来慵懒无害,是一只收起利爪的猫。
他垂眸,那双沾尘的皮靴,迟迟不肯踏入梁依山精心构筑的领地。
轻微的啪嗒声响,灯打开,大亮之下屋内万物清清白白,一切无所遁形。
手机适时响起铃声,梁依山捱到沙发上,接电话,又扫过去,傅西流倚靠着门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天?还算圆满,”她笑得爽朗,“我在家,家里来客人了。”
说完,煞有介事地望望傅西流,朝他眨眨眼。
傅西流这人有点好玩,不知道从哪变出俩塑料袋子套在他的鞋子外,这才踩了进来。
此时正站在客厅的挂画前,安静地看着,或许是在欣赏吧。
梁依山换了个姿势,随意道:“谁?你又不认识。”
“傅西流,”他听见她说出自己的名字,那种兴意掺在音调里,“你认识吗?不认识吧。”
眼前的画,画的应是《西游记》中的场景,能辨认出一边是孙悟空,一边是玉兔精,正在空中举棒斗法。
抟虚山水画,背景不存于现世,却被刚健笔法勾勒出一处磅礴战场,寥寥数笔,不肯繁絮。
左侧题字:“起念人赠小山”。
而梁依山的话,就像当头棒喝:
“就是那个差点把我弄退学的傅西流。”
傅西流回头,强顶光打亮他的额部,眼眸则在阴影里晦暗不明。
梁依山双眼弯弯,手机捏在手里摇了摇,黑屏,她挂断了电话。
“这幅画好看吗?”
“我不懂怎么鉴赏一幅画。”
他有意略过了梁依山方才那句话,更谦卑,聪明得顺心。
“一百二十万。”
窗外,院子里的路灯准点亮起,光影之下,傅西流那双漆黑如墨的眼底似真有暗流奔涌。
他的唇微张,讶异得好似附和,恰到好处地逢迎。
原来他长着一对圆眼,只是眼尾较普通人更长些,面无表情时便显得乖戾,但凡双眼配合做了动作,那眼尾展开,圆眼更圆,衬得眼乌珠湿润而天真。
梁依山没让他失望,她说:
“一百二十万就在你面前,要是到了你手上,够给你养母治病了吧。”
她在谈论今天的高温吗?
傅西流笑了。
梁依山能摸准他的过去并不难,难的是就这么爽快又恶毒地说出来,简言之,她不屑于做个体面人。
他确实受到了她家十五年的资助,也确实只有一个已成植物人的养母,但是,她还是把他想得太轻贱。
“梁小姐,您好像对我有些误会。”
傅西流谦逊地打断她。
梁依山微微歪了歪头,像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
怎么还不生气呢?
她火上浇油:“还是说,你觉得一百二十万不够?也对,毕竟植物人的护理费用可能不止……”往前走了两步,想要离他近一点,更好观察他的表情。
可是没能走到他面前,话也没能说完。
太兴奋了吧,太想看清楚他,脚打滑,要摔倒。
傅西流猛地向前,想拉住她,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试图将她拽回,却见她脚跟不偏不倚地撞在了身后一个用来展示奖杯的玻璃立柜的尖角上。
梁依山猝不及防地痛呼出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加上傅西流前冲的惯性,非但没有稳住,这下还要带着傅西流一起向后倒去。
最后一刻,傅西流只来得及护住她的头。
好重!
梁依山被傅西流沉重的身躯压得闷哼一声,几乎窒息。
他吃什么长成这样的!
让她心胆俱裂的是,那个绊住她的玻璃立柜轰然倾覆,里面陈列的唯一一座奖杯——她最珍视的那座和哥哥梁秀一起在攀岩接力赛上夺得的双人冠军奖杯,从碎裂的玻璃柜中滑落,翻滚着,重重砸在地面上。
死寂。
梁依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此男克我!
傅西流也懵了。
他迅速从梁依山身上撑起,看着身下女人惨白的脸和失焦的眼神,再顺着看到地上那惨不忍睹的奖杯,方才的厌恶登时消散,升起微妙的慌乱和愧疚。
他只是想拉住她。
“你!”梁依山怒极,她猛地抬头,那双冷静自持的眼此刻怒意滔天,“你赔得起吗?!”
傅西流被她眼中的恨意和绝望刺得一窒。
何至于此?
又立刻告诉自己要换位思考,不要以己度人,那是对他人重要的事物。
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脚踝处迅速蔓延开刺目的鲜红,染上他的浅色牛仔裤,终于,他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抱歉,你受伤了,还站得起来吗?”
刚才撞在柜角的地方,被划开了一道不浅的口子,血正汩汩涌出。
梁依山推开他坐起来,认真检查自己的伤口,尖锐的痛感后知后觉地袭来,她沾了点血,长久地注视,突然冷静,怒气不复存在。
“医疗箱在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声音听上去意兴阑珊。
傅西流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又提着箱子走回来,单膝跪地,打开箱子。
梁依山盯着他,笑得暧昧:“你害我受伤了。”
头也没抬,在扭碘伏盖子,而她的脚要勾起来,突然:
“别动!”他低喝一声,强硬地,一把抓住梁依山的小腿。
用棉签蘸了碘伏,更用力地固定住,玉白变绯红,鲜红变深橘。
她没再说话,由他清洁伤口。
“梁小姐,您能抽空来见我,我很感激。”
不能跟着梁依山的节奏走,傅西流得找回来这里的目的,拜访,对,拜访她爸感谢她家。
碘伏渗进伤口的刺激度不高,梁依山被他一板一眼的回答激得酥麻。
管他真感激假感激!
“哪里的话,再忙也得好好招待你,我也很想见见我爸口里的好学生,之前那事我爸说一定不是你做的,我不就相信你了?”
傅西流听着她的话,面上是副菩萨低眉的笑:“原来如此。”
站起来,棉签的小棍在手指间转了好几圈,然后被丢进垃圾桶,他扭头看向她,等着她说出更有趣的话。
却又一愣。
灯光下,她脸色苍白,额上有细密的汗,睫毛沾着湿意,唇发白,褪去了所有的高傲,竟是脆弱的、令人心悸的惨美。
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下,她的脸太有迷惑性,对上便开始不忍,想要为此赎罪。
“我最见不得好人受苦,不如我给你安排个简单的工作,也免得你念大学还要操心钱的事。”
“我并不缺钱。”
他又被她带偏了。
废话,谁缺钱开宝马!
梁依山就当没听见,强塞:“从明天开始,你过来给我当生活助理。”
不是商量,是通知,是赔偿,是惩罚,是将这个失控变量重新纳入掌控的强硬手段。
要是对面这人不是傅西流,换成其他能让她说出这话的角色,梁依山肯定发挥她那不着调的本事,直接拿下三路当引子——
不是流行强取豪夺戏码吗,让傅西流也过把当金丝雀的瘾。
连一声轻嗤都没有,他很安静。
就这么静静地蹲下,撕开纱布包装,敷到她伤口上,医用胶带一条条撕扯,声音干脆。
傅西流替她处理好,又耐心地收拾垃圾,把药箱归位,一切做完后,重新走到那副水墨画下,抬头,悠悠道:“您的邀约很有吸引力,但我现在已经找了份兼职,才干了一周,就这么解约不太好。”
“兼职?”
梁依山靠在沙发上,受伤的脚垂落,微微挑眉,讥诮,“在夜潮当男模?挺会利用自身优势。”
“梁小姐说笑了,只是份普通工作,混口饭吃。”听到夜潮二字,傅西流不动声色,语气平淡,不承认也不否认,将她的奚落轻飘飘地挡了回去,无懈可击。
就在傅西流以为这场试探到此为止,他可以用这份兼职作为完美的挡箭牌,礼貌告辞,然后立刻去处理他真正该做的事情时,梁依山忽然开口了。
“普通工作?”她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那个名字,“戚小臣,他开的夜店,不像有普通工作的样子。他挺冒进的,对吧。”
喉结滚动,傅西流强压下心头的惊骇。
脸上的笑容没有完全消失,但那份温和谦逊的底色已经褪去。
他深深看了梁依山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探究、警告,还是别的什么,他总算明白为什么梁依山要见他。
“您知道的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不过有些事情,知道得太多未必是好事。”
目光扫过地上那扭曲的奖杯碎片,又掠过她包裹纱布的脚踝,微微颔首,保持着那份刻入骨髓近乎诡异的礼貌:
“时间不早了,您需要休息,今天多有打扰,非常抱歉,告辞。”
说完,不给梁依山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大步走向玄关,背影挺拔,步伐沉稳,破釜沉舟般决然。
拉开门,身影迅速融入阴影,门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只剩梁依山一人,她眉头紧锁。
要是她被人识破,或是逼到墙角无路可退,她会怎么做——快刀斩乱麻呗!
哪怕准备尚未万全,哪怕风险陡增,也必须动手!
拖下去,变数只会更大。
猛地弹起来,妈呀一声,抄起手机开始打电话:
“晁悠,完了完了,刺激狠了,快来,今晚得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