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朝堂无事,安相难得不用忙得脚不沾地,早晨趁着没那么热,陪夫人在园中赏花,待午膳夫人歇下之后,便与女儿坐下喝茶。
一般小姐若与老爷待在一起,奉琴奉画就浑身不得劲儿,莫名像两只小猫见了老虎,后脖颈都是凉的。于是便少不得寻个由头,跑去别的地方呆着,坚决不在老爷眼皮子底下晃。
是以几颗上百年老树葱荣的绿茵下,一时只有安相和安然两人。
安然正把这几个月以来绮绣楼的经营情况大致说了一番,安相便喝着茶,一语不发地听。
安然不是啰嗦的性子,一口气简明地说完,"爹,您觉得如何?"
她毕竟是第一次尝试独自在京城中经营,很多事情虽周全,却比不过安相为官几十年的老辣。安相可以为她提供独到的见解。
安相为女儿倒了一盏茶:“嗓子说干了,喝茶。”
安然便接过来喝了,眼睛还看着安相。
接受到女儿的视线,安相露出一丝笑意。在外人面前已经很沉稳笃定的安小姐,实则面对父母还是有些小孩子气。
“绮绣楼经营不错,你在琼花宴上的声势造得很好,对京城世家关系也把握到位,”安相少见地表露明确认可:“看来以前交给你的功课没有白费。”
安然便弯起眸子。
但她也知道,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便继续安静地听。
“但是,”果然,安相话音一转:“以你构建世家关系网的方式,最后必然入局太深,不能抽身。”
安然长眉微蹙:“愿闻其详。”
安相一针见血:“因为所有的关系,尤其是世家的联系,是由你这个人维系的,不是绮绣楼。”
“你有想过,一但你有任何意外,不能再做主绮绣楼,那些世家还会和绮绣楼维持如此友好的关系?”
“世家不是因为绮绣楼本身而与其交好,是因为你的身份,才愿意。”
安相眸光锐利:“你这盘棋下得不错,但是,你没有做那个执棋之人,你做了那颗最重要的棋子。”
“任何一颗棋子,都只有两种下场。输,牵一发而动全身,被侵吞被抹杀;赢,下一场争夺。”
“永远都有下一场争端,你能保证你一直赢?”
安然失语。
安相又道:“而执棋之人不一样。永远有抽身的机会,永远能清醒地思考退路,永远可以随时叫停棋局。”
安然目光一动:“父亲要我置身事外?”
安相却否认了。
“为父为官几十载,尚且不能置身事外,你又做得到?便是当今圣上,或许也不能。”
谁又能知道,自己究竟是执棋之人,还是另一盘更大的棋局之中一颗棋子呢?
“至少你要常常思考,你的退路在哪里,什么时候该抽身,谁又是执棋的。”
安然一点就透,不用安相多费口舌。
她道:“如今的绮绣楼,确实大都依靠我维持运转,世家也因为我才看中绮绣楼。但很快就不是了。”
“哦?”安相很有兴趣。
阳光从绿叶的罅隙间投下光丝,映得安然的眼中泛出琥珀色的光。
“等我培养的管事姑娘们能够独当一面,等绮绣楼本身就成为情报的集散之地,我便可以隐去身形。”
“父亲且拭目以待。”
午间刚说到绮绣楼的情报网,下午的时候,这情报网便发挥了作用。
奉画匆匆跑进来,手上拿着一方绢帕:“连晴姐姐让人送来的,说要立刻给小姐!”
安然只一眼就看到帕子上绣的纹样,正是星纹。
“我看看。”
绣帕上,连晴的绣迹罕见地粗糙,像是赶时间匆忙而致,不少词能省则省。
“安小姐,在李府,李公子要我修补一方绣帕,补完才能离开。”
“绣帕用线奇珍,绣纹与宫中一笔订单相同,为鹂妃独有,我能确定绣帕绣成时间在两年前。”
“李公子态度隐晦、却强势。我不好强拒,只能答应留下,让随行小姑娘来绮绣楼借口拿线,送信于你。”
安然若有所思。
鹂妃,四年前进宫,按照连晴的判断,进宫之后却与李府长公子保持着私情?
安然进宫陪表姑的时候,经常听这位贵妃娘娘抱怨,说鹂妃不安生,给她使了很多绊子,甚至想给她下毒,幸亏皇后娘娘多留了一个心眼。
表姑本想借机敲打这个闹腾的,又苦于鹂妃尾巴断得干脆,没了由头,便只好咽了这口气。
安然起身:“走。”
奉画问:“小姐我们去哪?”
安然:"去接连晴回来,顺便,给我表姑送个'由头'去。"
那头李公子要连晴立刻补绣帕,连晴心中当然不肯。笑话,她马上就给补了,这李公子把帕子一收,小姐不就得扑空?
但她又不是傻的,嘴上找了个借口:“李公子若想补好这帕子,还得用一样的线,接着破裂处一点一点补,还不能有色差。这线便是绮绣楼都难寻,连晴若是用一般的线草草了事,您也不能满意。”
李公子烦躁:“补一方绣帕这么多事儿,我看真如阿妹说的,你们绮绣楼也不怎么样!”
连晴呵呵一笑,当他出恭放气。
像是想到什么,李公子爱惜地抚了抚绣帕,勉强忍下脾气:“那你说,要多久?”
连晴跟他耗:“翠羽珠丝线、九彩线,前者极南之地产出稀少,后者更是难寻。您倒是先找来,我才能开工啊。”
她就站在那里,任由李公子瞪视。
李公子面部抽动,后槽牙咬了咬:“行。”
安然就是在这时赶到的。
“李公子,就这么扣下我绮绣楼的人,可有问我一句?”安然施施然走来,身后李家的家丁苦着脸跟在其后,他也不敢拦啊。
连晴长舒口气。
小姐终于来了。
李公子脸色很差:“安小姐贸然进我李府,似乎也没有问我一句吧。”
安然沉目:“稀奇。凡事讲究先后,你先做了无礼之事,不准旁人回敬?”
“你——”
安然不给他辩驳的机会,先发制人:“若李公子要在我绮绣楼补绣帕,就要遵我楼中规矩。到我绮绣楼中去,当面看过,若能补,签字画押,我绮绣楼自会拿钱办事。”
“若不能,李公子另请高明。”
“不过,”安然直视李公子:“安然自以为,若绮绣楼补不了,京城也没人能补。”
理在她们这边,倘若求着李公子把绣帕送到绮绣楼补,这种低姿态反倒惹人生疑。
李公子问:“要补多久?”
安然:“我需要先看一看,不用给我,你拿着。”
李公子当然也不想轻易将绣帕假手于人,"我拿着,看吧。"
安然一瞧。
果然,这纹样是宫里才有的。
安然不动声色:“连晴说得不错,用线确实稀有,不过恰好,我此前从江南安乐坊调过一些。李公子送过来,明日就能开始补,最多半月就好。”
最多半月,鹂妃就该知道,不能将这么明显的身份象征交给不靠谱的人。
李公子还问了一句:“确定签字画押之后,你们能负责把绣帕给我补好,一点不出错?”
安然惊奇,面上不显:“当然,白纸黑字,谁都不能抵赖。”
这位李公子没听出话茬,倒是很重视"签字画押"。
可一但签字画押了,就相当于承认这张绣帕绝对跟他有关系,鹂妃那边一句辩解都说不出来。
当天晚上,李公子签完书契,千叮咛万嘱咐之后,不放心地把绣帕留在了绮绣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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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好无聊啊……”贵妃娘娘往旁边一倒,靠在皇后身上:“你说,小安然是不是把我忘了,就记着她那绮绣楼了?”
皇后一笑,手里的书翻过一页,在贵妃娘娘密密麻麻用于逗乐的批注里找字看,"说这句话你不亏心?"
“还穿着安然送来的裙子呢,在这污蔑人家不想着你?”
贵妃娘娘不讲理,当即“啪”地一下拍在皇后手上,涂了蔻丹的手指尖尖戳人:“什么污蔑?”
"行,不是污蔑,"皇后摇摇头,无奈:“那要不要出宫去看看人?”
出宫在皇后娘娘嘴里说得随意极了。
贵妃小小声抱怨:“真是……还要我去找人,行吧,我明日……”
话还没说完,宫女便进来笑着通报:“娘娘,安小姐来啦。”
贵妃眨眨眼,从皇后身边坐起来:“哟,咱俩也算心有灵犀,刚念叨完人呢,就来找我了。”
“来来来,请小没良心的进来。”
安然刚踏进清凉的房间,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半真不假的抱怨。
“表姑,您可冤枉我了。”
安然对在表姑这里能找到皇后娘娘这件事儿已经见怪不怪了,对两人行了礼。
贵妃示意桌上御厨的点心随意吃,问:“哦?那给你申辩的机会,跟我说说你这个大忙人怎么想着我了?”
安然拿出绣帕:“表姑可认得这绣帕?”
贵妃娘娘接过一看,神色瞬间变得奇怪,皇后也抬眼看过来。
“奇哉怪哉,你从哪里得了鹂妃的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