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总是忍不住怀疑,在这个不真实的世界里,我是否正在扮演一个无关痛痒的配角……”
“疯狂的藤曼刺穿了沐溪镇,野蛮的绿植吸干了净心湖。所有人都把这一场浩劫视为木兮卡的怒气,守净人又增加了每日晨间的净身礼,净民们不知疲倦的从两公里外的净心湖每天打水净身……
我曾对这一切习以为常,和所有虔诚的净民一起注视垢民接受浸水审判,看着“不洁之人”在水中挣扎,看着周围人可悲的虔诚。
护树人终其一生终究看到那尊巨木变成枯壳。第二天,有人看到森土要带着他刚满周岁的儿子吊死在那个圣神的树下。
酿酒师老泉至死都没喝到他酿了整整八十年的酒,两代陈酿碎成泪,一把枯骨扬阵灰。
木匠原志弥留之际抬起他长满藤蔓的手,祈求妻子在他死后把他父亲留给他的手锯缝进他的胸口。
裁缝小与在母亲的悉心指导下为母亲亲手缝制寿衣,也为自己。
杂货铺老板费尽心思的把独子送到外面当学徒,苦苦盼来的只有儿子惨不忍睹的死讯。
……
这些微不足道的人和事,或许就是被寥寥几笔带过,我知道我和这个故事里所有人一样,在既定的命运上等待主角的到来,成为他们故事中的一部分。
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故事。
这个被花疫摧毁的小镇,不该被遗忘。
这是我的,可悲的,亲爱的沐溪镇。”
云槐
枯花季六十二年
不知不觉,白之已经读完了这本日记的最后一页。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地下室的冷空气让他打了个寒战。
白之小心的把破旧不堪的书页合上,装进书包里。
那个自称“命织”的人告诉他们,补全《时轴辑录》就可以让一切重归正常。
似乎就是把卷轴上记载的历史亲身经历一边就好。
这跟开了金手指有什么区别?
很快,很快,就能回去了。
……
阴冷潮湿的地下室就像在贪婪的吮吸白之的体温,他觉得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快步走出去,走到明晃晃的阳光地下,却一点都感觉不到温暖。
突然一只手冷不丁拍向白之的后背。
“白之,我找的你好苦。”风谨笑着埋怨。
白之啧了一声,揉着发酸的眼睛,没多理会。
“这个小镇好诡异,所有街道房屋都被植物淹没,花开得那么茂盛,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白之静静听着,始终一言不发。
风谨对他这种让人不爽的沉默感到烦躁,突然顿住,回头把手搭在白之肩头。
“我说你小子怎么回事,从地下室出来就这副鸟样!”
白之认真盯着风谨的眼睛,眼神沉的像块石头。
“我知道了。”
……
空气中的花香稠得让人喘不过气,风谨被白之拉着跑了没几分钟就觉得肺里就像被花粉填满,有种溺水的错觉。
“白之,我们……要去哪?”风谨有些艰难的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
“到了。”白之停下来,深吸一口气,还是觉得氧气无比稀薄。
一棵参天巨树伫立于天地之间,叶子几乎掉光,仅剩的几片枯黄的叶子在风中摇摇欲坠。粗壮的藤蔓紧紧缠绕着树干,在干瘪的树枝上抽枝生叶,衍生出另一种生机,只不过不再属于这个挺过干旱洪水的巨木。
白之庄肃的仰头看着,心底升起莫名的悲哀。
他想起她在日记中说:
“人们坚信圣树是木兮卡的化身,悲痛的母亲总会把病重的孩子轻放到圣树的树根上,护树人会从圣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孩子的额头,祈祷得到木兮卡的救赎……它就是小镇的核心,人们不可亵渎的信仰。”
风谨突然注意到树根旁边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堆。
“这是……一座坟。”用手扒开上面茂密的杂草,风谨看到一座墓碑,刻了两个人的名字。
“森一之子森土,森一之孙森页之墓”
“爷爷给他儿子和孙子下葬,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风谨呐呐自语。
“进去就知道了。”白之没有再看那个小土堆,转身往巨树的后面走去。
跟日记记载的内容一样,“圣树公园的中心,木兮圣树的背面有一个通道,我把心脏藏在那里……对不起妈妈,我没有遵照你的遗愿……我不能走。”
白之从口袋中掏出一把匕首,清理四周层层缠绕的藤曼。
“哎,小白,你究竟在地下室看到什么了?”
风谨一边帮忙,一边忍不住询问。
“我们一时半会是出不去了。”白之把切断的杂草扔到一边,苦笑道。
风谨停下手中的活,错愕地看着他。
”这个小镇繁于花疫,败于花疫。野蛮生长的花叶最终扎根到居民的血肉中,微小的种子在空气中传播,这场肆虐了六十年的花疫到现在都没结束。”
“你的意思是我们也被感染了?那得赶快出去找医生啊!”
白之白了风谨一眼,小刀用力划开最后一层藤蔓。
“别停。”
风谨愣了一下,然后不爽地继续用手拔草。“凭什么你用工具我用手……”
白之没理会风谨的埋怨,继续娓娓道来。
“这里已经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环境很适合植物的生长,即使感染花疫,短时间内种子也不会争夺宿主的养分,但只要离开这个小镇,植物的根系就会扎进血肉,直到把宿主吸干。”
听罢,风谨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那我们不能一直呆在这里吧!我妈做的红薯饼我还没吃够呢!“
白之突然把匕首扔到一边,干净俊朗的脸几乎贴到风谨脸上,嘴角牵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不会一直呆在这。”
听到白之的话,悬在风谨心头的大石头终于落地。
“一到枯花季,我们就会和植物一起枯死。”
只是石头没刹住,把风谨的心砸穿了。
“白之我艹你大爷!”风谨一脸生无可恋躺在草堆上。
“好了好了,我看气氛太严肃了想舒缓一下,赶紧干活。”白之把匕首装回口袋,绕着树寻找入口。
风谨突然活了过来,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的问道。
“所以……刚刚那些都是你瞎编的喽?”
“不是,日记里写的。你不用怀念你妈妈的红薯饼了。”
风谨又嘎巴一下死那了。
“快起来,我找到入口了。”白之从背包翻出手电,仔细探查洞口的情况。
“横竖都是死,还那么忙活干嘛?”
突然一把土飞过来,精准砸到风谨脸上。
白之不争气地看了风谨一眼,把上半身探到树洞里。
“你真想死没人拦着。”
风谨突然意识到白之似乎已经有办法了,一个鱼跃从地上起来,紧跟其后进入树洞。
……
树洞是斜着向下通到地底,两人只能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一前一后匍匐前进。
“风子,你爬慢点,保持距离。”白之听着后面风谨的外套拉链划拉泥土的声音,突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风谨迟迟没有回应,洞口太狭窄,白之也没法回头查看。
“怎么,还在怀念妈妈的红薯饼?”
“我说,”风谨顿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下一句话。
“你屁股怪翘的。”
白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脸瞬间发烫。忍不住摸摸口袋检查小刀是否装好,想杀人的**在此刻到达巅峰。
“你最好祈祷能吃到你妈的红薯饼。”白之咬牙切齿的把这几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越往前爬,洞穴的坡度越是平缓,空气也越发温暖潮湿。
“小白,这个洞穴怎么毛茸茸的?”风谨没有带手电,身下黑乎乎一片。
“什么?”白之把手电调转方向,“看清了吗?”
“看清了……我草什么鬼!!”
风谨大叫一声之后,白之就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植物在快速的生长。接着就是风谨痛苦的闷哼。
“风子,风子!你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没事……继续往前爬……匕首给我……唔。”
风谨的呜咽忽的止住,白之迅速摸出匕首,捏着刀背递向身后。
清脆的崩裂声在白之的耳边愈发清晰,风谨短促的喘息和白之的心跳共频,震得他胸口发紧。
“风子,现在可不是装的时候。”
衣服拉链划拉泥土的声音格外清晰,尼龙布料互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白之都能想象到风谨这个装货强装镇定,咬着牙往前爬的样子。
白之没再耽搁,手肘撑着地面,在黑暗中摸索着爬行。
洞壁,怪怪的。
白之逐渐感觉到风谨口中的“毛茸茸”,这明明就是正在疯长的植物根茎。
爬行的阻力越来越大,身后的根茎似乎正在往胸口蔓延,小腿好似针扎。
白之忽然明白风谨的处境,想来只会更糟糕。
白之的眉头拧在一块,思考之际,一道亮光从身后滚到眼前,“啪”,手电筒滚落到洞底。
“风谨!”
“嗯……唔”
白之感觉到风谨的手无力的搭在他的脚腕上。
“艹!”
他鲜少的骂了句脏话,平安生活了十七年的他第一次有生死危机的感觉。
没有退路,他只能争分夺秒爬到洞底。
时间流失的格外焦心。
“风谨!”
白之时不时呼唤风谨,确保他没有失去意识。
一抹亮光终于吝啬地施舍他们希望,手电筒在藤蔓的缝隙中安静的躺着,突兀的白光将这个不见光日的洞穴暴露在他们面前。
白之头一次没有先观察周围环境。
踉跄的从地上爬起,迅速把风谨拉出来,捡起手电筒查看伤势。
“你大爷……不知道对伤员温柔点。”风谨被白之拖的生疼,哀嚎起来。
“哟,不装了。”白之一个眼神都没给风谨,说话之间扯开了风谨的外套。
“喂!你干什么?我可是良家少男!”风谨抱着自己往后挪。
嫩绿的根茎却刺破了结实的外套,直直扎进风谨的皮肤里,胳膊处的植物齐齐断开,袖口还有绿色的汁液。
白之啧了一声,又抓起风谨的脚腕,把他拉了回来。
“看来扎的不深,还有闲工夫装少男。”白之说完把风谨的脚放在自己膝盖上,在背包里翻找起来。
“装个屁!你爸爸我清清白白……艹——“
白之趁说话的功夫从风谨右小腿取出一条长约五厘米的细小藤曼,尾部卷曲着还挂着血珠,仔细看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倒刺。
“小白你不讲武德——”
“啪”
白之撕开医用胶布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风谨的嘴封住。
柔软的叶子从风谨的皮肤里冒出来,绿得格外浓郁,旁边还有两个刚长出来的嫩芽。
“挺能忍。”白之直接忽视风谨的痛呼,用镊子把根茎一条一条挑出来。
“嘿,那当然,不然我爸揍我的时候咋扛过去?”
白之的手突然顿住,以前从没听过还有这茬事,以为风谨有一个悲惨的童年,便不打算追问。
“八岁那年玩炮仗把家里的厕所炸了,差点被我爸打死!”
白之忽然觉得自己自作多情的毛病该改改了。
“哎呦,你咋不用镊子了,疼死——”
最后一个字就像被生生掐断,白之抬头,风谨苍白的脸烙印在他的瞳孔。
一颗鲜红的心脏在藤蔓的包裹中有力的跳动。
风谨的胸口空了,白之甚至能透过它看到洞壁上野蛮生长的藤蔓,他头一次在植物的身上看到那么鲜活的生命力,头一次那么厌恶,恐惧充满生机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