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晓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入目是绣着繁复金线的帐顶,鼻尖萦绕着陌生又浓郁的龙涎香。
她尚未弄清身在何处,一道冰冷彻骨、饱含厌恶的男声便劈头砸来:
“赵晴,你就算真把自己喝死在这里,也只会污了镇北王府的门楣。”
她艰难侧头,只见一个身着玄色古装、俊美如谪仙却面覆寒霜的男人立在床前,那眼神里的鄙夷与不屑,几乎要将她凌迟。
紧接着,一个带着哭腔的侍女声音响起:“殿下!您终于醒了!您若再不醒,世子爷他……他就要请旨退婚了!”
殿下?世子?退婚?
苏晓晓脑中嗡的一声,彻底懵了。她不是刚在旧货市场买了一条项链,然后……
——几天前,她还只是个为工作和生计发愁的普通大学生。
六月的午后,空气像被蒸透了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
校园招聘会现场人头攒动,烈日透过玻璃顶洒下斑驳光影,映在一张张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上。
苏晓晓站在人群边缘,手里攥着简历,指节微微泛白。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肩带有些松,滑下来一次又被她默默拉回去。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在鬓边凝成一粒细小的水珠,她没伸手去擦——怕弄乱了刚整理好的发型。
“下一个。”招聘经理头也不抬,声音干涩疲惫。
前一位男生自信满满地走上前,西装笔挺,谈吐流畅:“我是工商管理学院学生会主席,主修会计学,暑期在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实习三个月,带队完成过两个校企合作项目……”他侃侃而谈,简历上贴满奖状复印件,还附了一张与某知名企业家的合影。
招聘官终于抬起头,露出一丝笑意:“不错,留个联系方式吧。”
轮到苏晓晓时,人群自动让出一条窄道,仿佛她的沉默自带疏离感。
她低着头往前走,脚步轻得像怕惊扰谁。
递出简历时,指尖微颤。
招聘官接过,扫了一眼学校和专业——管理学。
他眉头一皱,嘴角浮起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讥诮:“这专业啊……学了四年,到底能干什么?”
苏晓晓喉咙一紧,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还要轻:“我……我们课程涉及组织行为、人力资源、战略规划,还有数据分析……”
“哦?”男人打断她,目光从简历移到她身上,“那你说说,如果你负责一个百人团队,怎么提升效率?”
问题来得太突然。
她脑中闪过课堂上的案例分析、PPT汇报、小组讨论时别人抢话的情景。
她张了张嘴,却只挤出一句:“我会先了解每个人的优势,然后合理分工……结合目标设定……KPI考核……”
话音未落,对方已把简历推到一边,语气敷衍:“行了,等通知吧。”
那一叠整齐的纸,就这样被随意丢进角落,和其他几十份“等通知”的简历堆在一起,无人问津。
她怔了几秒,才慢慢收回手,指甲掐进掌心。
不是愤怒,是熟悉的心酸——那种从小到大反复经历的感觉:你很努力,但总差一点;你按部就班,却永远不够亮眼。
走出会场时,阳光刺眼。
她摘下眼镜,用袖口轻轻擦拭镜片上的雾气,动作细致得近乎执拗。
这是她的习惯:每当情绪翻涌,就做点具体的事来稳住自己。
回到出租屋已是傍晚。
不到二十平的空间塞着床、书桌和简易衣柜,墙上裂缝用胶布勉强粘住。
手机震动,银行余额提醒跳出来:账户余额:837.62元。
她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窗外传来楼下情侣的笑闹声,隔壁在放剧,锅铲碰撞声此起彼伏。
这座城市的夜晚热闹非凡,唯独她的房间静得像一口井。
她打开电脑,页面跳转到兼职信息平台。
“家教”、“奶茶店小时工”、“文案代写”……手指停在“夜间便利店收银员”上,犹豫片刻,点了收藏。
电脑右下角弹出聊天窗口,大学室友李晓芸发来消息:“晓晓!我拿到Offer啦!XX集团市场部!明天聚餐庆祝,一起来啊~”
后面跟着三个爆炸烟花表情。
苏晓晓嘴角微微扬了一下,回复:“恭喜!我这边还在等消息,下次吧。”
关掉对话框,她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天花板上有块水渍,形状像一片枯叶,年复一年地蔓延。
她想起高考填志愿那天,母亲坐在旧沙发上,眼睛亮亮的:“闺女,选个好专业,将来找个稳定工作,妈就放心了。”
她说“管理学”,因为听起来“有用”,能当领导,能解决问题。
可现在呢?
连一份基础面试都过不了。
手机又响了。
来电显示:妈妈。
她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声音瞬间变得轻快:“喂,妈,吃饭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乡音:“吃了吃了!你呢?今天面试怎么样?是不是特别顺利?我就说我们晓晓肯定行!”
“嗯嗯,挺好的。”她笑着说,眼角却不自觉垂下去,“有家公司让我等通知,应该……有机会。”
“我就知道!”苏母语气雀跃,“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实在不行咱先回家,你舅说县里新开了个政务服务中心,待遇也不错……”
“不用不用,这边机会多,我想再试试。”她连忙打断,语气依旧温柔,“您别担心,我都安排好了。”
挂了电话,屋里重归寂静。
她缓缓滑下椅子,蜷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双臂抱住膝盖。
空调发出嗡嗡的低鸣,吹不动心头沉甸甸的疲惫。
外面的城市灯火通明,车流如织。
而她像被遗忘在某个夹缝里,渺小、安静,连失落都不敢大声。
但她没有哭。
只是在黑暗中睁着眼,望着那片像枯叶的水渍,一遍遍告诉自己:
我还年轻,还能再试一次。
只要不认输,就还没输。
苏晓晓握着手机,指尖还残留着通话结束后的余温。
她把手机轻轻放在书桌上,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那是一种带着期盼的欢喜,像冬日里勉强透出云层的阳光,温暖却照不进她此刻的真实处境。
她不想让母亲失望。
从小到大,她都知道自己是父母唯一的希望。
父亲走得早,家里省吃俭用供她读书,连母亲穿的衣服都三年没换过。
她说“有机会”,不是为了骗谁,而是想给自己一点喘息的空间,一点还能坚持下去的理由。
可谎言越是温柔,现实就越发冰冷。
她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双臂环膝,下巴轻轻抵在膝盖上。
窗外的霓虹光影偶尔扫过墙壁,映得那片水渍忽明忽暗,像极了她此刻摇摆不定的心境。
没有人知道她在害怕,也没有人问她累不累。
她习惯了不说,也渐渐学会了把所有情绪压进沉默里。
为了稳住心神,她缓缓起身,走向书桌。
这是她的老习惯——每当内心混乱时,就去做点具体的事。
整理东西能让她找回掌控感。
她将散落的笔一支支插回笔筒,按颜色分类;把几本笔记按大小叠好,边缘对齐;连充电线都绕成规整的圈,用绑带系好。
每一个动作都细致、缓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专注。
她甚至把桌角那枚生锈的图钉重新拧紧,防止它划伤手指。
就在挪动台灯底座时,一本书从堆叠的文件下露出了半截封面:《古代经济策论》。
她怔了一下,才想起这是上周在图书馆顺手借的。
当时只是因为书名听起来“有点意思”,又恰好摆在管理学专架旁。
后来一直没翻,直到现在被整理房间的动作勾了出来。
她坐回椅子,翻开泛黄的纸页。
墨香混合着旧书特有的微潮气息扑面而来。
翻到中间一页,是一则关于明代“一条鞭法”税制改革的分析案例。
她盯着那段文字看了许久,脑海中自动浮现出课堂上老师讲授的现代财政理论,以及她在课外读过的制度变迁模型。
“如果当时有数据追踪系统和绩效评估机制,这项改革的推行阻力或许会小很多……”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而且地方官吏的利益补偿问题也没解决,变法注定难以持久。”
话出口后,屋子里只有空调的嗡鸣回应她。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些想法,在面试时她明明可以讲出来,可当那个招聘经理冷淡地看着她时,所有知识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合理分工”。
她有能力思考,却没能力表达;她看得见问题,却没人愿意听她说。
合上书,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像是某种无声的告别——对理想,对信心,或是对自己曾经以为“只要努力就会被看见”的天真。
但她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她小心翼翼地用软布擦去书皮上的灰尘,又从抽屉里找出一个透明书套,仔细包好。
这本书不能逾期归还,否则又要交罚款。
八百多块的余额,经不起任何额外开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