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花 第34章 雨落三

风动竹萧，待一切办妥时，已然临近黄昏。

出去吃这件事事情，月晟和风誉笙说了一个钟头还没说通。他因为凌风卧床昏迷的事自责万分，要一直守到凌风醒来。月晟本也不太想下山，思索再三决定让绪月一个人去，自己留在月府看着他俩。

本以为绪月口中的“出去吃”是指在山脚下随便找个地方，结果月府门口停了辆马车。

绪月泰然自若撩起车帘，看绪月一个人皱了下眉：“风少主呢？”

月晟本在端详这两匹不会飞的马，余光突然注意到绪月手里拿着的签子顿了一顿：“要出任务？”

“聪明。”绪月系上项环。

也是。这个节骨眼谁有心情出去吃饭。

“你不该叫雪澈去吗？”月晟抱臂靠门。

“不然怎么说是请你吃饭。”绪月思索着，“雪澈他们还在皇都，陪我做个伴吧。”

月晟安静地沉默。绪月最守规则，任务绝不会带第三者，还一下带两个。

“非要我去吗？”月晟开门见山。

绪月抬眸，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之间纯粹的信任掺杂进了犹豫。

“月晟，我不会害你。”只是如此挑明了说，似是让心凉了几分。

“我虽早有猜测，但抱留一丝侥幸未与你说明。”绪月缓缓道，“方才风侍卫长忧思重重，说不知是谁将你是魔的事情传了个遍。门口侍卫见你入皇都，现在却不见了，各家都在猜测是你放的火。”

“还好雪澈及时让我带你走。你现在魔核渐显，若我们被困皇都，事情只会更麻烦。”

月晟皱了下眉：“雪澈用灵力探测了？”

绪月想起雪澈略微发抖的手：“像是。”

月晟沉默了。

“你知道这上面是什么任务吗？”绪月举起灵签。

“和我有关。”月晟答。

“灵签由天地灵气所化，可以说这世间只要有灵气的地方，灵签便能看见，犹如庇佑苍茫的神明。”绪月低眸望着灵力纯净的签字，这是第一次和他人说关于灵签的事。末了话锋一转，眼中添了几分严肃，“本不该有任何事物能够左右灵签。”

“所以这签本不该受人修改？”月晟当时就有困惑，毕竟绪月一直和他说的都是如此，但看花家那三人似乎反应平平。

“你知道试图忤逆神明的代价吗？”绪月轻声，没期望答复，于是自问自答，“皇家兀自做了能够改写灵签的法器。虽称其为法器，却周身被魔力缠绕。只有魔力才能强行更改灵签，因此字也是红色。”

原来如此。

“随着使用次数增多，灵签会逐渐被魔力污染。由灵气汇聚而成的签是万神之作，那被魔力灌染的签，会不会诞生魔神呢？”绪月举起签子，只见白色的灵签上写着一列血红的字：带月晟到南燕楼。

月晟盯着红字皱了眉。

“你觉得这次是谁改的签？”绪月问。

月晟摇头。

“这或许是个陷阱，”绪月继续道，“但——”

“知道了。”月晟打断他，起身上了马车，“让风誉笙留下。”

“怎么可能让——”绪月立刻皱眉。

“风誉笙在这，风家侍卫长和满山的月侍能保护他，便也能看管他。”月晟定定地看着他，“陷阱有我们两个跳就够了。”

绪月对视片刻，在沉默中掐了掐眉心，闭眼用灵力纵马，朝山下驶去。

月晟转头望向窗外，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灵签，依旧是空空如也。

路途颠簸，绪月需集中精力。他已经几夜没睡了，强行运用灵力维持着身体周转。他向后靠墙闭目，感受马看到的视野，调整着方向。

“花晢这个人，你怎么看。”月晟突然开口。

“你指哪方面？”绪月闭着眼回答。

“他为我提供心头血，却什么要求都没提。”月晟淡淡。

“你觉得他对月家有所图？”绪月反问。

“我觉得他对我有所图。”月晟面无表情。

“图你什么？”绪月轻笑，“长得好看？”

“……”月晟无语片刻，“我既是魔核，总归与常人不同。”

“话里有话，不妨直说。”绪月直接了当。

“绪月，我从未见你如此信任过一个人。”月晟目光落在窗外，风从窗外吹进，牵动发丝，“我不知你与他有过什么羁绊，但你现在是月家的侍卫长。任何事都要留有后路，留下心眼，这是你教我的。”

绪月面色平静，闭口未言。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这就是为何月家有了我这个侍卫长后，还是培养了另一位侍卫长。”

他说的是凌风。当年凌风也很疑惑，既然有了侍卫长，为何又单独给了他一个头衔，让月家出了两个领头的人。但现在，他想都不敢细想。

“我曾是花家的侍卫长。”绪月语气淡淡，仿佛说的话无关紧要。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这句，月晟还是心口一沉。

“待花少主离开后，我四下寻觅无果。最终在皇家下令让月家带走花少主的遗体时，我遇到了月家主。”绪月声音有些沙哑，“我恳求他让我带走花少主，但他无法抗拒皇命。最终我以侍卫长的身份留在月家，照顾花少主的同时，也帮他打理月家。”

“月家的侍卫长本来就是凌风。”

月晟垂下眼眸，眼中晦暗不明，不知从何时起，绪月就不再叫自己少主了，或许是从花晢醒后吧，“你现在表明身份，是想回到花家么？”

车内变得安静起来，车轮滚动的声音被无限放大。

马车还在行进，月晟听得到车轮碾过地上发出的咯吱响声，掺杂着人谈话和马蹄踏地的声音。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黄昏将整个城市染得发橙，明明看起来暖的不行，月晟却明显察觉到周遭变得冷了不少。风从窗帘缝隙里刮来，吹起了碎发。

他微微出神起来。绪月与花家的羁绊是跨越了千年的，在这个时间维度前，似乎与月家的关系不值一提。可他脑中总是闪过那个揪着他上学堂的侍卫长，那个下山给自己带了好吃的却塞给凌风让他一并带来的侍卫长，那个从小到大都让他尊敬的、好看的侍卫长。

“花晢不会害我，我不信。”没有得到答复，他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笑了下，从未感觉到如此之累，好像连戴哪个面具都不知道了，只道茫然，“但若你说他不会害我，我信。”

绪月眼睫微颤。

之后车厢内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静。

月晟靠着窗昏昏沉沉，短短一天经历了这么多，这场梦做得十分疲惫。

梦中情景支离破碎，逻辑衔接毫无道理，白昼与黑夜交汇，闪电与太阳并行，绿色和红色糅杂，但那里却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那个人站在一切破碎的景象中央，月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不自觉地慢慢向他走去。走着走着，他顿住了，低下头看，发现自己正走在蓝色的海面上。

海浪一下一下自那人方向向他这边涌。水不深，刚刚没过脚踝，水草长得不高，因为水太浅只能匍匐在水底，还好有小巧好看的石子压着它们的根，让它们得以顺着海浪的方向舞动而不至于连根拔起晒死在沙滩上。水里不时游过几条鱼，仔细看看，像是锦鲤。有白的，红的，带花儿的。他弯下腰想看得仔细些，结果还没靠太近，它们摆了摆尾巴，迅速游走了。周遭安静得只有海动的声音。他走到了那人身前，并一眼认出了他是谁。

那人转过身子向他走了几步，梅红色的眼睛里承载着大海和他。月晟没动，站定抬眸和他对视。花晢闭了闭眼，伸出双手托住他的面颊，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月晟仔细地看着他，连在这里他的神色也这么淡。而正待此时，一道闪电自空中批下，海水从透明的淡蓝色开始加深，逐渐靠近墨蓝，靠近隧黑。耳边的风声和雷声愈演愈烈，他动了动耳朵，花晢仿佛没有看到，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月晟皱了下眉。雨点落了起来，和海水混在一起溅到脸上，模糊了视线。正当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时，对方突然放开了他，对着他看了一会儿，摆了个好看的笑容。

“再见。”他这么说。

月晟愣了一下，擦了擦滴进眼里的雨水，再睁眼时，他又回到了那个澈蓝平静的海面，电闪雷鸣被空无一物的蓝天替代，明明是白天，却看不到太阳。海风静静地吹过来，掀起了一串涟漪。他转了一圈，没再看到别人。于是他低下头，盯着水面的倒影看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海里空无一物。没有草，没有鱼，没有石，没有花晢，只剩下了自己。

这场梦很短，他很快就醒了。

月晟转脸将目光放向窗外。

“我虽是花家侍卫长，但也是月家的。”就在月晟觉得他不会再回话时，绪月缓缓开口，“你不信花家，但可以信我，我不会害你。”

月晟安静看向他，绪月眼下已有青色，想来几夜未合眼了。他总是这样，像是有做不完的事情，忙前忙后，月晟从小敬佩到大。

“我知道，我信你。”他微微一笑。

“有想吃的吗？”绪月依旧没睁眼。入了城镇道路变窄，他得时刻小心别撞到边上的摊贩。

“都行。”月晟望向窗外，感觉染了光的黑夜比方才的黄昏更亮眼。

南燕楼就在南燕城里，四海八方的菜肴都聚集在这里了，诸多小贩商铺环绕四周，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