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八,雨天,惹得人一身黏湿。
“快走……别误了吉时”村长的声音裹着雨雾从前边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沈知听的不太清晰,身体使不上劲,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带着麻痹感。
迷药药效稍稍退了些,不过还是带着身体无力的后遗症,山路不好走,抬轿的人脚下一颠簸连带着身子也跟着摇晃起来,身上嫁衣首饰磕碰,在寂静的山中叮叮作响,沈鱼微微睁开了眼,看着小臂被一旁轿上的木柱刮的生疼。
沈鱼不甘心就这样死去,心中放不下失踪的阿父,放不下捡回来的小猫金宝。
这一生说苦也不算苦,说好也算不上好。被弃养后摸爬滚打长到三四岁,幸得那日被同行的乞儿赶去破庙中恰好遇见阿父,忘不掉那宽厚的手掌抱起自己的温暖,就这样被怜惜收养长大。
阿父是村里的“师长”,阿父学问很高,识得来字读的来书,算的来账讲的来理,在村里一个文化人地位很高,许多村民都会花上钱将孩子送到阿父那里启蒙。
自己平日则更着阿父学字读书,想着平稳度过一生。可天不遂人愿,半年前阿父神秘失踪,连带着不歇的大雨和村中一闪而过的鬼影一同到来。
阿父失踪后,沈鱼没有经济来源,只好平日抄抄书、卖织物攒钱下山报官,却回道杳无音讯,阿父整个人如同没有存在过一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沈鱼不信,只好自己到处打听阿父下落。
一切一切的发生让众人想起最初沈鱼初来时传出的阴阳眼、注孤生的传闻,渐渐传出些不好的言论。而自己孤身一人、无所依靠,又传出不详之身,便有了如今被推出去当替死鬼。
“祈愿山神垂怜,奉祭品献上……”村长走在前面,走三步跪一步,铮铮有词的念着祭词,其他人同样重复着动作,山神轿被抬起又被放下,沈鱼被颠簸的胃里一阵恶心。
借着身子渐渐回了些劲,沈鱼本能的做出了决定,看着木柱上的倒刺。运气好的话能逃出去虽然概率很小,运气不好就是被打到半死晕过去继续被活埋,好歹比有着意识被活埋更能接受,不如试一试……
她开始用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艰难地、一下下去磨蹭木柱上凸起毛刺。
或许是已经下过迷药,绳子绑的不算太紧。嫁衣的袖子被勾丝,纤细的手腕上很快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但她不敢停。这是阿父教她的,绝境之中,亦要为自己争一线生机。
终于将绳子勾开。
“嗷呜——!吼……”
一声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兽吼,猛地撕裂了雨幕和诵念声,震得所有人耳膜发麻,心脏骤停!那声音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和力量,毋庸置疑这是一只猛兽。
“村……村长!是虎啸!是老虎!听这声音离得不远了!”一个抬轿的汉子声音发颤,整个人如抖筛般根本站不住。
山神轿被人粗鲁的摔翻在了地上,沈鱼来不及反应,头被重重摔在地上,目眦欲裂,帘门半开,沈鱼爬不起来,迷药、摔伤,疼的沈鱼额头直冒冷汗。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像瘟疫般蔓延。先前虔诚跪拜的村民此刻脸上只剩下最本能的惧怕。
“快跑啊!山神……山神派使者来收祭品了!我们快走,别耽误了山神!”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这立刻为他们疯狂的逃离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村长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在雨中变得惨白,他看了看侧翻在地的红轿,又看了看雨雾中看不到尽头的幽深恐怖的树林,那吼声似乎正在逼近。
利弊、人性权衡之下,选择遵从人性本能,对虎王猛兽的恐惧彻底压倒了对山神的敬畏。
“走!快走!”村长再也维持不住冷静,声音颤抖而慌乱,反复大喊着“快走!快走”,转身就往山下踉跄跑去。
求生的本能驱使下,村民们再也顾不得仪式是否完成,纷纷丢下手中祭祀的物件,哭爹喊娘地跟着村长狼狈逃窜,摔倒了马上爬起来,不敢回头,吊着一口气心里只有快跑。
沈鱼,被遗弃在了浅坑里。没有一个人记得。
混乱中,一个落在最后的村民因为过度惊慌,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地。他还来不及爬起,一道巨大的、黄黑相间的身影便如闪电般从密林中扑出!伴随着的一声响亮低沉的吼叫。
那是一只极为健壮的吊睛白额大虫!它冰冷的瞳孔锁定了地上移动的猎物,发出一声震慑人心的咆哮,下一刻,血盆大口便精准地咬住了慌乱中摔倒的村民的腿骨,“啊!!!”凄厉无比的惨叫声响彻山谷,随即是更多的惨叫,但很快又被人们慌乱的
脚步、抽泣和猛兽的低吼所淹没。
沈鱼在轿内里听得清清楚楚,那人的惨叫、骨头碎裂的声响、老虎进食时发出的可怕呜咽……每一个声音都让她浑身血液几乎冻结。她极力抑制住身体的颤抖,将呼吸放到最轻、最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动!绝对不能出声!”,她紧紧闭上眼睛,甚至让面部肌肉彻底放松,呈现出一种僵死的状态。
老虎似乎对那个捕获到的“猎物”很满意,并没有立刻注意到坑中那个毫无声息、散发着木头和泥土味的“东西”。它专注地享用着它的人肉盛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却像一个世纪那般漫长。咀嚼声停止了。
沈鱼感觉猛虎似乎在轿边徘徊了一下。她能想象到那双可怕的兽瞳正扫过侧翻在地的红轿。她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咚咚咚……”,却生怕被听见。
幸运的是,吃饱后的猛兽似乎失去了探索的兴趣。它低吼了一声,用巨大的爪子拨弄了一下那个了无生息的残缺的村民,随即叼起剩余的“食物”,转身一步步沉重地重新隐入了雨雾弥漫的深山之中。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消失,又静静地等了许久,沈鱼才敢小心翼翼地再次睁开眼。确认周围除了滴落的雨声后再无其他动静后,劫后余生的泪水雨水汹涌而出。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那为她准备的山神轿中爬了出来。
眼前,是那个被撕扯得不成样子的村民遗体,腥臭的血味即便在大雨中也无法完全散去。忽视掉一旁站着的惨死村民们的亡魂,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冰冷的雨水彻底洗刷她的身体,大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口鲜红色的、在灰暗山林中显得格外刺眼的轿子。红色嫁衣湿透,紧紧裹在身上,沉重又讽刺。
她活下来了,浑身的疼痛以及雨点让身子变得滚烫,脑子又开始混乱了起来,沉重的眼皮控制不住的想要合上,脸发热,四肢像是被灌了铅一般难以动弹。沈鱼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苟延馋喘。
这里只有她一个活人。再等等吧,让我再缓缓,沈鱼安慰着自己。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好像小了。
沈鱼的听力一向很好,不远处似乎传来了踩在水坑发出啪嗒的脚步声以及细微的银饰碰撞的声音,似乎还有铃铛声。待她费力抬头望去,一个高挑纤细的人撑着一把淡绿油纸伞缓缓走了过来,全身上下没有沾染到一丝泥泞,包括他光着的脚。
“求你……救救我。”沈鱼来不及让本就麻乱的大脑做更多思考,本能的进行求救。
因为那个人没有惊讶,没有看横死在一旁的尸体,也没有低头看沈鱼。好像没有什么能都阻挡他,他没有停下来,没有任何阻碍。如果他走了,自己还能撑到下一个人路过这荒郊野岭处吗?
这是沈鱼在这濒死时段、荒山中唯一能遇见的能喘气的人或者其他物种,她别无选择。
她耗尽全力拉住那个人的洁白衣角,一头又扎进地里。
无月在被小姑娘扯住衣摆后,脚腕上小小的金铃疯狂的响起来,叮叮叮晃个不停。
沈鱼感觉到伞似乎停在了头顶上方,再次睁开眼。恰好无月也蹲下用手抬起了她满是泥污的脸,四目相对。
那是沈鱼生平见过最好看的一张脸,不同于阿父温和总是笑眼盈盈的脸,这是一张极具攻击性的、漂亮的脸,虽然这样形容一个男性很不恰当。但微微上扬的狐狸眼,金色的眼瞳,如雪般的肌肤,眼瞳下方脸上恰到好处的红痣,淡粉色的薄唇,像是画本子里的狐狸一样。
“新娘?”无月看了看沈鱼一身红衣,淡淡的嗓音传到沈鱼的耳里。只不过现在她实在无力答复,脑袋一歪趴在无月手里又晕死了过去。
“真是麻烦,不过终于等到你了……”无月将沈鱼横抱在怀里不顾她身上的脏污,一手撑着伞向雨雾林中深处走去。经过离祭台不远的平地上,停了下来,无波的双眸盯着一颗不起眼的石头,细细辨别后,隔着一层空气,一脚踩碎了它,四分五裂。
与此同时。
“噗……”,不远处云澜主城里一个昏暗的房间里,一个跪在祠堂的虚弱黑发男人吐出一口鲜血。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一列列祠牌,“咚咚”的磕了三个头,磕最后一个头时却久久没有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