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从斯特恩那里学琴归来,发现英、法、美驻军在街口布防,还有大量的人在搬运行李逃难。传闻说是日本人要打上海了。苏禾被吓了一跳,但冷静一想,认为这不过是谣言,因为江远征没有向她透露过任何风声。
街头人心惶惶,苏禾回到公寓之后把门一关,两耳不闻窗外事,按部就班地吃饭、练琴、读书。
夜晚十点,苏禾正准备洗漱睡觉,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这敲门声不像是江远征的习惯,可这么晚了,除了他还会有谁来?苏禾心中疑惑,忐忑不安地来到玄关处,警惕地问道:“谁呀?”
“是我,小顾。”
苏禾打开门,只见小顾神色匆匆地站在门口,额头还渗着汗珠。“小顾?”她有些意外。
“嫂子。”小顾喘着气,声音有些急促。
“你怎么来了?江远征呢?”苏禾探头朝门外张望,却不见江远征的身影。
“营长让我给你送点吃的和用的。”小顾一边说,一边侧身将门口的东西往屋里搬。
苏禾这才注意到,门外堆满了粮食和日用品,数量多得令她吃惊。“怎么这么多?”她一边跟着搬东西,一边追问,“怎么这个点送来?江远征呢?”
“营长在军营里。”小顾搬完最后一件东西,一边擦着汗水,一边急切地说道,“嫂子,营长让我和你一起去把家里人都接过来。”
“日本人要打上海了吗?”苏禾心头一紧,突然意识到那些传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我不知道,我只是按营长的命令行事。”小顾难为情地说,“嫂子,我们赶紧出发吧,我还要回军营,回到营长身边。”
“我要给他打电话!”苏禾说完,快步走向书桌,打开抽屉翻找江远征上次离家前留给她的电话号码。这段日子,她从未主动给他打过一个电话,根本记不住号码,只记得把写有号码的笔记本放在了抽屉里。可是现在越是急着找它,越是找不着了。她的手有些发抖,心里乱作一团。
小顾见状,连忙拨通营区电话,让接线员转接江远征。
苏禾慌忙接过电话,声音颤抖地低声唤道:“江远征?”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他低沉的回应。
“日本人要打上海了吗?”苏禾急切地问。
江远征顿了顿,才缓缓开口说到:“不确定的事别乱传。不要乱跑,把家里人都接过来,待在租界,不要出去。现在是特殊时期,这个电话不要随便打。”
“你们要跟日本人打吗?”苏禾又问。
“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活着回去见你。”江远征语气坚定又温柔。
苏禾心头一颤,忽然感到一阵羞愧。江远征让小顾给送来这么多粮食和日用品,还替她安排接家人,可她打电话来,并非担心他的生死,而是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开始的音乐求学之路会因为战争而结束。她忽然觉得自己冷血而卑劣,毫无民族气节。国难当头,战争一触即发,她最关心的竟不是江远征和家人的性命,也不是国家的命运,而是自己的前途。她为自己竟是如此自私渺小的人感到羞愧和难过。
“苏禾。”江远征在电话那头唤她。
“嗯。”她低声应道。
“我爱你。”他压低声音,语气郑重。
苏禾的心仿佛被什么重重敲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爱她,还是在这样的情景下。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也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回应。她纠结片刻,终于开口:“我等你,活着回来。”
挂断电话,苏禾坐上小顾的车,赶往闸北石库门的家。这是她从母亲手里夺走小提琴后第一次回家,心中百感交集。然而形势紧迫,她无暇多想,用力敲响了房门。
房门很快打开,开门的偏偏是苏启。尽管苏禾早已下定决心不再负担弟弟妹妹的命运,做一个自私的人,但她依旧不敢直视苏启的眼睛。她不知道在她抢走小提琴后,苏启是否真的辍学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怨恨在自己。她不敢问,也不敢想。
“姐姐!”苏启在短暂的惊讶后,欣喜中带着哭腔喊了一声。
这一声“姐姐”让苏禾瞬间红了眼眶。她哽咽着“嗯”了一声,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苏启上前紧紧抱住了她,妹妹和两个幼弟也从床上爬起来,一边喊着“姐姐”,一边跑过来拥住她。
父亲听到动静,从里屋快步走出,见果真是大女儿回来,脸上难掩喜色。母亲却躺在床上不肯起身,只在里屋破口大骂:“让她滚出去!我没有这个女儿!”
父亲、妹妹和两个幼弟都不敢吱声,只有苏启试图劝阻母亲,叫她不要说气话。
母亲则变本加厉,用最恶毒的字眼辱骂苏禾,骂她不孝、不要脸、下贱。
苏禾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像从前那样因为母亲的责骂而难过或愤怒。她对母亲似乎失去了情绪,大抵是因为对母爱彻底失去了期待。她平静地向父亲和弟弟妹妹说明了来意,解释了当前的形势。
苏启当即做主,让全家收拾行李,随姐姐去租界避难。然而母亲死活不肯跟苏禾走,父亲和苏启最终也选择留下来陪伴她。苏禾只带着妹妹和两个幼弟上了车。
回程的路上,雨夹雪突然落下,道路泥泞不堪,车子艰难前行。刚驶出闸北,中**队阵地方向便传来密集的枪炮声。
苏禾被吓得心脏几乎跳了出来,在车上酣睡的弟弟妹妹都被惊醒了。两个年幼的弟弟还反复问着:“这是什么声音?是枪声吗?打仗了吗?”
“小顾,这是哪里打起来了?”苏禾缓过神,声音有些发抖。
“听上去是我们营的阵地。”小顾回答。
苏禾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她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起江远征的生死,一路上心神不宁。
小顾将苏禾一行人送回公寓后,便匆匆赶回阵地。
苏禾强打起精神,一面给弟弟妹妹收拾床铺,一面安排他们洗澡。两个年幼的男孩还不清楚上海和前线正在发生什么,大半年都没洗过澡的他们只觉得洗澡是件好玩的事,在浴室里嘻嘻哈哈闹个不停。苏妙知道姐姐的忧心,反复呵斥两个弟弟,教他们安静下来,却总是不起作用。
苏妙虽然才十五岁,但个头已经快赶上苏禾了。苏禾拿了些自己的好衣服给妹妹穿。她知道妹妹爱漂亮,家里没钱买新衣,妹妹便常常用破布缝缝改改,给自己的衣服加点样式和巧思。果然,妹妹接过漂亮的洋装和睡裙,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欣喜若狂搂住苏禾,连连撒娇道:“谢谢姐姐,我爱你,爱你。”
随后,苏禾安排两个弟弟在沙发上睡觉,让妹妹独自一人睡客房。
“姐姐,让两个弟弟睡床,我睡沙发吧。”苏妙穿着苏禾的睡裙,坐在客房的床上。
“你睡你的,不用管他们。”苏禾坐到妹妹身边。
“沙发有点小,我怕他们挤,我一个人睡刚好。”
“他们是男孩子,又还小,挤挤就能睡了。”苏禾握住妹妹的手,“苏妙,姐姐希望你能有个自己的房间,也希望所有女孩都能有个自己的房间。”
苏妙点了点头,随后小心翼翼地问:“姐姐,你很担心他吗?”
“谁?”苏禾下意识反问。
“那个军官,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你们现在是结婚了吗?还是在谈恋爱?我该怎么叫他?”苏妙天真又疑惑。
苏禾愣住了。她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是恋爱吗?是要结婚的恋爱吗?她不清楚。沉默片刻,她轻声说道:“他比你大,不知道喊什么就喊哥哥。”
“他对你好吗?”苏妙关切地问。
“好。”苏禾低声说。
“那就好。他第一次来我们家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应该还不错。”
“你一个小孩懂什么。”
“我怎么不懂?妈妈打你的时候,他维护你了,爸爸都不敢维护你,但是他敢。”
苏禾心头一颤,心里更加担心起江远征,不愿再多谈,叮嘱妹妹睡觉后便起身准备离开。
“姐姐!”苏妙又叫住了她,“你是更爱他还是更爱静笙哥哥?”
苏妙问得天真,却让苏禾心头揪紧。她不作回答,带上门离去了。经过会客厅时,她发现两个弟弟已经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她关掉灯,独自走进卧室,辗转反侧,直到凌晨五点才勉强睡去。
次日,苏禾吃过早餐,安顿好弟弟和妹妹,便背上小提琴出门了。她要去斯特恩那里上课,这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她必须坚持去做。她骑上自行车,却发现街道已经寸步难行。大量的难民扶老携幼涌入租界,许多人身上带着伤,血迹斑斑,神情麻木,灰头土脸。苏禾心中一惊:为什么会有平民受伤?难道日军打进来了?难道江远征的阵地失守了?
苏禾停下车,抓住一个受伤的难民询问缘由。那人眼神呆滞,声音沙哑:“闸北被日本人用飞机炸了,我全家六口都死了,就剩我一个了。”
苏禾如遭雷击,浑身发冷。父亲、母亲和二弟苏启都还在闸北,生死未卜。她立即调转车头,逆着难民涌入的方向拼命骑行,想要冲出租界,赶往闸北寻找家人。然而,英国驻军把守着租界出入口,严格控制人流。大批难民被粗暴地拦在外面,却不肯放弃求生的希望,将出入口围得水泄不通。
苏禾被挤得寸步难行,自行车也被推到在地。她死死护住小提琴,却险些被人群冲散。正在她茫然无措之际,一只满是灰土的手突然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苏禾踉跄着站稳,抬头一看,眼前是一个满脸黢黑、衣衫褴褛的人。她愣了几秒,才认出这是弟弟苏启。
“苏启!苏启!”苏禾激动地抱住他,声音急切又颤抖,“爸妈呢?爸妈呢?”
苏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从满是灰土的脸上滚落。
苏禾心下轰然,全身僵硬,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临街商铺和住户的收音机里,纷纷响起了一个带着浓重广东口音的男声,语气铿锵有力,字字如锤:
“19路军致全国同胞通电云:暴日占我东三省,版图变色,国族垂亡。最近更在上海杀人放火,浪人四出,世界卑劣凶暴之举动,无所不至。而炮舰纷来,陆战队全数登岸,竟于二十八夜十一时在上海闸北公然侵我防线,向我挑衅。光鼐等分属军人,唯知正当防卫,捍国守土,是其天职,尺地寸草,不能放弃。为救国保种而抵抗,虽牺牲至一人一弹,绝不退缩,以丧失中华民**人之人格。此心此志,可质天日而昭世界,炎黄祖宗在天之灵,实式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