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禾将信将疑地走了过去,端起矮桌上的那杯可乐,快速跑到另一个独坐沙发上坐下,离他江远征远远的。
生姜的辛辣味和可乐的甜味混杂在一起,让她觉得怪怪的,但又很好喝。热可乐进入胃里,胃瞬间就暖和了起来,心情也跟着愉悦了起来。她连喝了几大口,杯子很快就要见底了。江远征来到她跟前,拿走了杯子,走进厨房,又端来满满一杯的可乐递给她。
“谢谢。”苏禾接住杯子。
江远征低头看了看,发现她挽起来的裤脚是湿的,有些生气了:“你是不是喜欢吃苦啊?”
“哦,原来你们当官的觉得,穷人是因为喜欢吃苦才穷的。”苏禾生气地仰起了头。
“不喜欢吃苦,那让你去把衣服换了,为什么不去?”江远征提起那捆包装盒,放到苏禾怀里。
“我不想要你的东西!”苏禾把盒子扔在地上,“我上次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做你女朋友的。”
“我也没说你换了这个衣服就要做我女朋友啊。你上次说不愿意,我是不是就没去找过你了?这事那天不就翻篇了吗?我都已经跟别的女人约会了,怎么你还惦记着呢?”
“谁惦记了?”苏禾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恼羞。她常常这样,把自己在别人心中的位置看得太重,这样自以为是和自作多情已经很丢脸了,再被他发现了就更让人恼羞了。
“那没惦记你跟我在这忸怩什么呢?你不会还以为我今天是图你什么吧?我就是正好路过,纯粹地见义勇为。别说是你了,就是任何熟人,我都会这么做。”
“我跟你又不熟。”
“不熟吗?那要怎样才算熟?
苏禾被他看得心虚,低头假装喝可乐。
江远征在她脚边坐下,抬起头凝视着她:“你现在明明需要换衣服,为什么不肯接受这些衣服呢?我给你买衣服,只是因为你现在需要它,并不是要图你什么,也不需要你回报什么。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小的事,你为什么要把它看得这么重呢?”
“我不想欠你的。”
“你不欠我什么啊。我既然愿意买给你,说明我高兴这么做,乐意这么做。你只需要大大方方的接受就行了,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
“没有人对另一个人好是不图回报的。你对我的好,我回报不起。”
“嗯。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一部分人,他们做什么都是有目的,他们付出任何东西都会盘算着得到回报。如果得不到他们预想的回报,他们就会恼羞成怒,骂对方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是,与此同时,这个世界上还有一部分人,他们对别人好,给别人帮助,纯粹就是希望对方好,并不期望从对方那里得到任何回报,因为他们有这个能力和德行。”
“你说的这第二种人,我从来没有遇到过。”
“你没有遇到过,那是因为你所处的环境不行,还有你自身的运气也不够好,不是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这类人。”
“那要怎么才能区分这两种人?”
“很简单,接受。不管是谁,送你东西也好,给你帮助也好,永远不要拒绝,大大方方地接受。接受之后,你自然就知道对方是哪种人了。而且,不要有任何心理负担,不要想着必须要回报。真正对你好的人,不需要你回报。那些要求你回报的人,你可以酌情考虑,你愿意回报并且回报得起的时候,你就回报。你不愿意回报,或者回报不起的时候,你就不用回报。因为从本质上来说,这种人不是真心要帮你,而是在为自己的某种目的下赌注。既然是赌博,那么有输有赢很正常,赌徒应该自己承担风险,你不用过于替他们考虑。”
“你难道完全不在意别人的感受和看法吗?也不在意道德评判吗?”
“在意那些没有的东西干什么?”
苏禾惊愣住了,她第一次听说别人的看法和道德评判是没用的东西,她在心里泛起了嘀咕:这些东西是没用的吗?真的没用吗?那什么是有用的东西?
“而且。”江远征继续说,“那些对你有所图才给你帮助的人,往往在帮助你之前或者在帮助你的时候,就已经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只是你没有察觉到而已。”
“有什么东西是我察觉不到的?”
“你的时间,你的精力,你的陪伴等等,这些你不以为意的东西,其实都很值钱。甚至是你的存在本身就很有价值,对于某些人来说,你的存在就让他们得到了某种情感满足或者精神寄托。他们在帮助你的时候,已经从你身上或者这件事上获得了情感和精神上的满足。算起来,应该是你在帮助他们啊,帮助他们面对生活的虚无,弥补精神的空虚。还想让你回报他们?你不让他们回报就算不错了。”
“你是怎么可以做到这么......”
苏禾语塞了,她一时之间找不到精准的语言来形容他这种思想,她的大脑感到一片混乱,她一会儿觉得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一会儿又觉得他这全是歪理。
“怎么做到的?”江远征轻言轻语地说,“这是我父母从小教给我的生存之道。”
“他父母教给他的生存之道?”苏禾在心里嘀咕,她突然感到有些心酸和嫉妒,“这些是基本的生存之道吗?是人人都懂得的道理吗?为什么我的父母和长辈,从来没有教过我?”
“苏禾。”江远征看她有些走神,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嗯?”苏禾下意识地回应了他。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懂事,不用那么委屈自己。”江远征凝望着她的眼睛说。
苏禾突然感到心中似有万般委屈,不禁鼻子一酸,眼中泛起了泪花。她端起杯子猛灌可乐,掩饰自己的脆弱。
“我知道在过去你肯定一直被教育着要懂事,要体谅别人,要对别人的一点点善意感恩戴德。”江远征说,“所以有人对你好一点,你就会有很大的心理负担,你会下意识地拒绝。不要这样,永远不要拒绝别人的善意,你拒绝得多了,会把自己的好运都败掉,你的人生就会越来越苦。”
苏禾听着这话更加想哭了,她已经喝光了杯子里的可乐,但迟迟不敢放下,一直握着杯子挡在脸跟前。
江远征握着杯子,轻轻地把她的手按了下来,然后拿掉杯子,握住她的手说:“你记住了,不管是什么关系,哪怕是恋人和家人,那些反复强调要你懂事,要你体谅,要你知足的人,本质上就是在通过剥削你来获利。你想要更好的人生,就必须改变自己的认识。你要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值得所有人对我好,我配得上任何人的馈赠和帮助。”
苏禾的眼睛和鼻子更酸了,心中还翻涌起了一股冲动——想要拥抱他的冲动。她立即甩开了他的手,匆匆起身,慌乱地提起那一捆包装盒,走进卧室。
苏禾迅速关上了门,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
苏禾想起了很多事:
她幼年在姨妈家洗衣做饭,给姨父端屎端尿,给表妹洗澡梳头时,姨妈总是笑着说:“苏禾是最懂事的孩子,这么多侄儿侄女,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了。”
她每年从姨妈手里接过自己和弟弟的学费时,姨妈十几年如一日地问她:“你不会是白眼狼吧?你长大后会孝顺我吗?”
她每年拿着学费回家,在账本上记账时,母亲总是站在旁边强调:“这是你自己欠你姨妈的,跟我无关,我不管,你长大了自己去还恩情。”
她难得地穿上了姨妈送她的新裙子时,母亲拉长个脸说:“骚得像个妖精一样。穿成这样还怎么干活?”
她拿着姨妈新买的小提琴回家时,母亲气鼓鼓地砸烂了她的小提琴:“光读书还不行,还要学人家拉琴?人心不足蛇吞象!”
姨妈和母亲决裂后,停掉了她和弟弟的学费。她哭着闹着要继续上学时,母亲红着脸训斥道:“哭什么?我不信离了你姨妈还不能活了!人只要有手有脚,怎么都能活!你就是去端盘子,也供得起你弟弟读书!你这么大的人了,要懂事......”
类似的事情越想越多,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委屈。说来奇怪,苏禾以前在遭遇这些事情的当下,心里也确实委屈和难过,但其浓烈程度远不及现在的一分。她不明白,曾经习以为常并可以忍受的事情,在此刻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不堪忍受?她甚至不忍心面对幼年时的自己,她忽然觉得幼年时的那个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苏禾流干了眼泪,重新振作了起来。
苏禾数了数那捆包装盒,一共有五个盒子。她解开了捆绑的丝带,把盒子一一摆放在了床上。然后,她率先打开了一个最精美的粉色盒子。一看见盒子里的东西,她就羞得赶紧连盒子带东西的扔下了床。那里面是一套粉红色的蕾丝胸罩和内裤。
苏禾在舞厅的时候看到过,那些舞女和歌女很喜欢穿这种胸罩。这种胸罩不会像束奶帕那样压迫□□,而是会拖住两个□□,让胸部变得饱满和挺拔起来。自从天乳运动以来,政府早就规定妇女不准再束胸了。进步的女性早就脱掉了束奶帕,让□□直接裸露在衣服里面畅快呼吸,新潮的女性更是率先穿上了这种可以让身材变得凹凸有致的胸罩。但是,像苏禾这种生于落后和贫穷家庭的女孩,依旧会被母亲要求束胸,仿佛她们的□□越是饱满就越是有罪一样,需要隐藏起来,见不得天日。
苏禾本身是讨厌束奶帕而向往这种胸罩的,但她觉得一个男人送女人胸罩真是变态。她把头埋在床上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打开了第二个盒子,里面竟然是一双保暖的长袜。在经历了胸罩和内裤带来的冲击后,她在面对长袜时,平静了许多,心想:他可真是既不害臊又细心。他一定经常给女人买,才会这么了解女人的贴身衣物。
苏禾打开了第三个盒子。红彤彤的大衣猛地映入眼帘,给了她强烈的视觉冲击。她摸了摸大衣,布料既柔软又舒适,盖在手臂上,手臂立马就暖和了起来。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平常穿的衣服是有多么的粗糙和劣质。江远征一定是在第一眼看见她的衣服时,就看破了她的贫穷。她忽然觉得难堪极了。
苏禾又打开了第四个盒子。里面是一条白色的洋装连衣裙,十分漂亮,十分洋气,就像徐沛的那些裙子一样。她曾经那么羡慕徐沛,可是现在,她拥有了同样的裙子,心里想的却是:这白色真不耐脏,在家里和打工都不能穿。
苏禾打开第五个盒子。一双红色高跟靴子光彩夺目,让她爱不释手。但她又担忧这红色高跟鞋穿在脚上太过抢眼,再配上那红色大衣,只要一走进石库门的里弄,一定会引来街坊邻里异样的眼光,尤其是母亲......她甚至能想象得到母亲辱骂她时的眼神、语气和字眼。
苏禾突然感到莫名的生气和沮丧,这些衣服和鞋子根本就不适合她。尤其是这个红色高跟鞋。她从来就没有穿过高跟鞋,她根本就不会穿高跟鞋。想到这里,她突然又想试试穿高跟鞋的感觉,她在裤子上擦了擦脚,小心翼翼地穿进了高跟鞋,惊喜地发现非常合脚。她想他一定是在摸她脚或者替她拿鞋时发现了她的鞋码。她把另外一只鞋也穿上了,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走得非常稳,没有一点不适,她想女人应该天生就会穿高跟鞋。
苏禾发现角落里有一面镜子,决定再穿上白裙子和红大衣照一照。她脱掉了被打湿了的劣质毛衣和裤子,看见自己的束奶帕和底裤都还有水渍,又瞟了瞟那套被扔掉的胸罩和内裤。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她脱掉了束奶帕和底裤,穿上了内裤和胸罩,诧异地发现它们的大小也刚刚合适。尤其是胸罩竟然也出奇的合适,两个罩杯恰好不大不小地托住了她的□□。她知道这是因为他摸过她的胸,但她已不再像初始那般害羞和忸怩了,接着又坦然地穿上了白裙、长袜、高跟鞋。
苏禾来到镜子前一看,胸罩让她的胸部挺拔了起来,修身的白裙子显得她凹凸有致,鲜红的大衣又衬得她娇艳欲滴。镜子里的她明媚又张扬,和刚进门时那个寒碜猥琐的她判若两人。她突然觉得,这些衣服和鞋子非常适合她!它们就是她的。她不要穿着它们干活,她配得上穿着它们,在练习室和舞台上拉小提琴,或者在某个干净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书。
苏禾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甚至有些得意洋洋。她迫不及待地想展示给他看,但一打开卧室的门,她又变得忐忑起来:她穿得真的漂亮和得体吗?
江远征正在阳台上抽烟,听到房里的动静,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掐灭了烟。然后,他打开阳台上的玻璃门,走了进来,看也不再看她:“还要喝可乐吗?”
“不。”苏禾摇摇头。
“头发干了吗?”他又平静地问。
“干了。”
“那把你东西收拾一下,走了。”江远征说着就返回阳台收衣服、鞋子、袜子。
苏禾有些发懵,江远征为什么对她的新穿着没有任何反应,还着急催她离开,难道是她穿得不好看或者不得体吗?她不自觉地就变得局促起来了。
江远征抱着衣服、鞋子、袜子从阳台上返回来:“愣着干什么?快点,马上有女人要来了。”
苏禾感到莫名地生气,转身快步走进卧室,匆匆抱起毛衣和裤子就要走。
“叠好了放盒子里,好拿。”江远征跟进了卧室,伸手去拿苏禾手里的毛衣和裤子。
苏禾不给他,还从他手里抢过了衣服、鞋子和袜子,全部扔在地上,在地上叠好了,再把空盒子从床上拿下来,放在地上来装她的脏衣服。
“不舍得把床给我弄脏了啊?你还怪贴心的。”江远征说。
“你放心,我马上就消失,不会影响你跟别的女人约会。”苏禾提起捆绑好的盒子,起身离开。
江远征伸手去提她手里的盒子。
她提着盒子不肯撒手:“不用你拿,我自己拿,不要耽误你约会。”
“逗你的,没有女人来,我要去银行。”江远征把盒子提了过来,“走前面去开门。”
苏禾将信将疑,又气鼓鼓地看着他。
“大小合适吗?”江远征说着就向下瞟到了她的胸部。
苏禾刷地一下羞红了脸,立即转身往外走。江远征偷笑着跟上了她。
两人进了电梯后,江远征问她:“你要去哪?”
“不用你管!”
“生气了啊?真没有约会,你要不信,你跟我一起去银行。”
“谁生气了?今天谢谢你还来不及。”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你没什么事的话,真可以先跟我去银行,等我忙完了,我再送你。”
“不去!”
江远征在饭店门口给苏禾叫了一辆黄包车,提前付了钱,然后匆匆出发去银行了。
苏禾坐上黄包车后,一直心不在焉的。车夫对豪华的饭店非常好奇,一直向她打听里面的情况。她一问三不知,谈话只得在尴尬中结束。
在一阵沉默之后,苏禾突然开口问车夫:“我穿这一身衣服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