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我口中的介绍,饶是认识许多媒体朋友的严晶花,也不由得惊讶,看向钟表店老板的眼神,瞬间由不耐转变为尊敬。
是的,Gilbert很出名。
很多人或许不记得他的模样,但肯定读过那些轰动世界的报道。
Gilbert毕业于首都某综合大学新闻学院,历任多家知名报社记者,为人刚烈侠义,曾写过大到证券业之殇、小到县城“丐帮”生态的传奇报道。
有人敬佩Gilbert,说他为社会铲除了许多毒瘤。
有人记恨Gilbert,悬赏几十万要让他生不如死。
很不幸地,让那部分内心阴暗的人得逞了——几年前,Gilbert从报社离职,再也没有类似的深度好文曝光。
许多人误以为,可能他就是累了、厌倦了,想要找份清闲工作维持后半生。
然而,真相远比想象残酷。
关于这些,我是在回鹿港那段时间才知道的。
那几天忙着搜集资料,我看了很多侦查网络匿名帖的技术分析。其中有不少,是Gilbert的铁粉热心留言帮忙的,或多或少提及这位人物。
当时,我还很好奇,说内心藏着一团火的调查记者,怎么会说退就退了呢?
评论下面顿时议论纷纷。
有网友表示尊重祝福;也有网友说,Gilbert并非自愿离职,而是被团伙蓄意报复,搞得家破人亡、心灰意冷,只能猫在文化街隐姓埋名。
那条评论不仅留言,还附图一张。点开之后,是钟表店某位半扎着长发的瘦削中年男人,被邻居商铺老板指着鼻子骂,还唯唯诺诺不敢还嘴。
【这性格……跟咱们说的传奇记者能是同一人?】
我顺手截图后,本想着回复,没料到那则评论竟然秒删,怎么找都找不到。
欲说还休的态度,反倒增加了评论的真实度。循着这点蛛丝马迹,我这才在文化街找到Gilbert。
……
初次见面,就聊狐尾镇失踪案的事,不免内心忐忑。因为不清楚对方的态度,更大的试药案,我还压着没说。
听到新闻素材的那刻,Gilbert灰蒙蒙的眼睛,分明顷刻间变得闪烁,把我们赶出去的动作也稍作迟疑了些。
我跟严晶花没作声,顺势在店里找了两把椅子坐下,慢慢观察着他的反应。
不知为什么,一阵明显的兴奋过后,Gilbert的脸上闪过复杂的无奈、踌躇和挣扎。
“算了,被你认出是我又能怎样?要找调查记者跟大新闻,我没这个本事,你们另求高明吧!”
Gilbert懒得赶客,索性往乱糟糟的布艺沙发上一躺,就着昏暗的小台灯,便开始睡囫囵觉。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见事儿就躲,怂蛋草包一个!”
严晶花大开眼界,忍不住怒了。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不该把内情告诉严晶花。因为她不了解Gilbert身上发生过什么,这样指责是没道理的。
神奇的是,即便被劈头盖脸地指责,背上莫须有的名头,沙发上的潦倒长发男依旧不为所动。
就跟那张删掉的评论图片上一样,你骂任你骂,清风拂山岗。Gilbert毫无波澜,甚至还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翻了身。
“走吧,走吧。”
我拉着严晶花往门口退去,刚转身,遇上一位面目和蔼、打扮朴素的30多岁女人。
她右手拎着保温袋,左手捂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看起来,刚怀胎三四个月。
孕妇微微一笑,开口打着招呼:“二位是来修表的吗?”
“修什么表?被赶出来了,我劝你啊,也别在这家修理,态度可差劲了!”
严晶花连连吐槽。
孕妇不走反笑:“哦,是吗?”
她将保温袋轻轻放到桌上,然后走到沙发边,温柔地拍了拍Gilbert:“Bert,听说你脾气又不好了,起来吃点东西吧,下次可不能这样对待顾客了哦!”
听到她的话,Gilbert不再装睡,反而麻利地跳了起来,将杂乱的沙发收拾出一块能坐的地儿,请那孕妇优先歇息。
“哎呀,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安心在家养身体,岳丈大人的钟表店,我会替他好好看管的嘛!”
孕妇佯装嗔怒,瞪了Gilbert一眼:“幸好过来看看,要不然,还不知道你连晚饭都懒得吃。怪不得,有家庭了还饿得面黄肌瘦的。”
看这两人的关系,像是相敬如宾的夫妻。有孕妇在场,料想Gilbert脾气再臭,也不好意思当面赶人。
我给严晶花使个眼色,赖在店里坐了下来,加入唠家常的行列。
原来,Gilbert事业家庭双双失意后,的确消沉了多年。
在此期间,他没再找报社或媒体相关的任何工作,甚至对报纸、电视等媒介产生应激,不愿看到任何新闻报道。
刚开始,Gilbert很不适应,整天窝在家里。他那双手除了纸笔,没拿过其他重物,没干过工地上的粗活儿。
再加上家庭破碎的沉重打击,搞得他意志消沉,把全部积蓄拿来买酒浇愁……直到房贷断供,被银行派人赶了出来。
他彻底丧失求生意愿,走到哪儿算哪儿,饿了就扒狗饭吃,渴了就一头栽到河沟里。
……
流浪到文化街附近时,Gilbert受本能驱使,偷了街角面包店的可颂,被店员追到钟表店门口,狠狠暴打了一顿。
临走前,店员往他脸上啐了浓痰。Gilbert用手背一抹,掏出死死护住的可颂面包,就往嘴里直送。
多数路人见了,都嫌弃地摇头走过,深以为耻,并且冷漠相对。
只有钟表店的老头,晃悠悠地踱步出来,给Gilbert端了杯热水,让他吃面包别太赶,没人会跟他抢。
“小伙子,看你好手好脚的,有体力跑得动路,有拼劲护得住食,何不在我店里当个学徒呢?总好过你风餐露宿,日日受人唾弃。”
钟表店老头年纪大了,看谁都一脸慈祥,主动招揽Gilbert过来帮工。
后来,因Gilbert跟自己女儿情投意合,还顺着后辈心意,办了场简单温馨的小型婚礼,自己乐呵呵地回家养老了。
如果没被我们找上门,Gilbert原想着,一辈子化名“Bert”,跟老婆岳丈这家人过着安宁小日子。
没人知道他的身份,没人再来报复他的家庭,平平淡淡,了却余生。
……
“你们知晓全情了,满意了吧?现在可以离开店铺了吗?”
Gilbert还是那态度,事不关己,拒不出山。
我和严晶花只能作罢,打搅别人的婚后生活,毕竟不美。而且这份安宁,还是遭大难的劫后余生。
严晶花先去发车,我思索着其他办法。冷不防地,肩膀被一只柔软的手掌拍了拍。
是Gilbert的妻子,Anja。
她用食指轻嘘,示意我别声张,然后小声凑近,说她会去找丈夫聊聊,让我留个联络方式和住址。
“结婚一年多,我跟Bert向来相处得客客气气的。今天要不是你们来,我还不知道,丈夫竟有那么激情澎湃的过往,写过那么多了不起的文章。”
“其实我能猜到,有些鸟是困不住的,它们注定飞往更高更远的天空,去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这种感觉,在我跟Bert初遇时,早就抿出来了。”
“如今他推三阻四的,无非顾及我和肚里未出世的孩子。我不愿成为他的精神负担,回家后,我会找爸爸跟他好好聊下的。你们等我消息吧!”
Anja表现得非常得体、包容,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
她和她的父亲一家,都像天使般温暖,出现在Gilbert的生命里。
我似乎能够理解,一个经历过丧妻丧子之痛的男人,为何会深深爱上这个新家,宁愿放弃曾经的理想,也要守护住当下拥有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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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如Anja承诺的,次日一早,我们就在严晶花租住的民宿门口,见到了剪去颓废长发的Gilbert。
他穿了身利落登山装,背着鼓鼓的男士双肩包。
兴冲冲地打开一看,原以为是比Leo背包里更高端的摄影设备,结果什么都没有,净是些破旧衣服和碎布头,用来假装是旅游的背包客。
“搞什么啊?你拍照的家伙事儿呢,这位大哥?!”
严晶花强烈指责不专业的一切行为,包括卧底不带相机这件事。
Gilbert戳戳口袋:“手机在兜里。”
随后,又指指脑袋:“稿子在脑中。需要什么家伙事儿?我本人,就是最管用的调查设备。”
眼见要拌嘴,我急忙插了进去:“我们先上车,出发去狐尾镇。”
“对了,电视台的采访房车,10分钟后会在路口跟我们汇合。大家规划下,有啥好的想法和建议?”
Gilbert听后,有些不满:“呵,你们还找了电视台?那帮干吃饭的,别活儿没做多少,光给咱们添乱暴露行踪了。”
“我的想法和建议是,快点开车,在路口甩掉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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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顶楼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