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辞的那句“谈一谈”,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苏清禾的心潭里激起圈圈混乱的涟漪,旋即又被更厚的冰层覆盖。
谈?谈什么?
谈当年那场让她沦为笑柄的“赌约”?
谈他如今功成名就后,偶然想起旧时邻家妹妹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关心”?
还是谈他作为赞助商,对画作的一些“宝贵意见”?
无论哪一种,都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抗拒。
她几乎是立刻后退了半步,动作不大,却清晰地划出了一道界限。
走廊顶灯的光线在她骤然苍白的脸上掠过,映得她眼底那点强撑的镇定,脆弱得像一层即将碎裂的薄冰。
“沈总,”她开口,声音比刚才在展厅里还要冷上几分,带着刻意拉远的距离,“我不认为我们之间,有什么需要单独谈的公事。如果是关于画展,我的策展人会全权负责。”
她刻意曲解了他的意思,将“谈一谈”限定在冰冷的商业范畴。
沈砚辞的眸光沉了沉,那里面翻涌的情绪似乎更浓稠了些。
他看着她,像是要透过她这副冷静自持的皮囊,看到内里那个曾经会对他露出羞怯笑容的女孩。
“不是公事。”他向前逼近了微小的一步,那清冽的雪松气息混杂着一丝烟草的苦味,更加具有压迫感地萦绕过来,“是私事。关于......过去。”
“过去?”苏清禾像是被这个词烫到,猛地抬起眼,唇边扯出一个极淡又极冷的弧度,“沈总,过去太久,我记性不好,大多都忘了。而且,我并不觉得那些无关紧要的旧事,有劳您特意提起的必要。”
她的话像一把把小刀子,又快又准,试图将他所有的靠近都拒之门外。
“无关紧要?”沈砚辞重复着这四个字,嗓音愈发低哑,他凝视着她,目光灼灼,几乎要将她点燃,“清禾,那对你来说,也是无关紧要吗?”
他叫她“清禾”,不再是疏离的“苏小姐”,这亲昵的称呼在此刻听来,充满了讽刺。
苏清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窒息。
她用力掐着自己的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清醒。
“不然呢?”她反问,语气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漠然,“沈总以为,是什么?”
她不等他回答,或者说,她害怕听到他的回答。
她侧过身,试图从他与门框之间的空隙挤过去,动作带着显而易见的仓促。
“抱歉,我真的很累,要先回去了。”
这一次,沈砚辞没有再用身体阻拦。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近乎逃离的背影,在她的手再次触碰到门把手时,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一切嘈杂的力度,清晰地传来:
“那本速写本,”他一字一顿,仿佛每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封面是深蓝色的,磨砂质地,右下角贴着一颗很小的、银色的星星贴纸。”
苏清禾的动作,瞬间冻结。
冰冷的金属触感还停留在指尖,可她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耳边嗡嗡作响,世界再次褪色,只剩下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空寂的走廊里回荡。
他怎么会知道?
那本速写本,是她整个青春最隐秘的角落,是她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愫的安放之地。
她从未让任何人看过,包括她那时最好的朋友。
那颗银色的星星贴纸,是她在一家不起眼的文具店淘到的,因为觉得像他眼睛里偶尔会闪过的光,便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封面角落。
这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
一个她以为,被她永远埋藏在七年前那个夏天尘埃里的秘密。
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连贴纸的颜色和位置都......
一个荒谬又让她脊背发凉的念头钻入脑海:
他是不是看过?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翻看过她那本承载了所有心事的本子?
然后,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甚至可能是与人分享的戏谑,看着她像个小丑一样,在他面前上演着独角戏?
巨大的羞辱感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她。
比当年听到“赌约”二字时,更加猛烈,更加让她无地自容。
那不仅是心意的践踏,更是**被窥探、尊严被剥夺的战栗。
她猛地转回身,原本苍白的脸因为极度的情绪波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那双总是温婉含笑的杏眼里,此刻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火焰,亮得惊人。
“沈砚辞!”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喊他,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你调查我?还是......你当年到底看了多少我的笑话?!”
最后那句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泣音。
沈砚辞的脸色在她转身质问的瞬间,变白了几分。
他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和痛苦,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了喉咙。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和一句无比苍白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苏清禾重复着,眼里的火焰渐渐熄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灰烬,“那该是哪样?沈总,时隔七年,再来探究一个当年你并不在意的人的心路历程,不觉得太迟了吗?还是说,这是你现在新开发的某种消遣方式?”
她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用力拉开沉重的安全门,外面楼道里冰冷的空气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清禾!”
他在身后喊她。
她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应。
高跟鞋踩在水泥楼梯上的声音,空洞而决绝,一声声,回荡在密闭的空间里,仿佛在为他们之间,画上一个休止符。
沈砚辞站在原地,没有再追上去。
安全门在他面前缓缓自动关闭,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彻底隔绝了那个纤细而倔强的背影。
走廊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属于她的一丝极淡的栀子花香。
他缓缓抬起手,用力按了按刺痛的太阳穴,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铺天盖地的悔恨与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
苏清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那个位于市中心高层公寓的。
像是失去了一切感知,机械地拦车,报地址,上楼,开门。
直到“砰”的一声将所有的喧嚣与不堪关在门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在地毯上。
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压抑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疯狂滚落,很快浸湿了她胸前的一片衣料。
七年了。
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将那段不堪的过往彻底埋葬,可以在任何提及“沈砚辞”这个名字的场合,做到真正的云淡风轻。
可直到他真正出现,直到他用那样沉静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直到他轻而易举地揭开她自以为早已愈合的伤疤,她才绝望地发现,没有用。
那些委屈、难堪、心碎,从未真正消失。
它们只是被她强行压制在心底最深处,腐烂发酵,然后在今日,被他亲手引爆,杀得她片甲不留。
她蜷缩在门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单薄的身体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微微颤抖。
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光洁的地板上,孤独得像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
哭了不知多久,直到眼睛干涩发疼,喉咙沙哑,她才勉强止住泪水。
她抬起头,茫然地环顾着这个装修精致、却毫无生活气息的“家”。
这里很好,视野开阔,设施完备,是她用这七年拼命努力换来的、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觉得这么冷,这么空?
她挣扎着站起身,双腿有些发麻。
走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没有加冰,就那么仰头灌了一口。
烈酒灼烧着喉咙和胃袋,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感。
她不能这样。
她不能让一个七年前就该走出她生命的人,再次轻易地搅乱她的生活。
苏清禾走到书房,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
里面放着一些她从国外带回来的、最重要的私人物品。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从最底层,拿出了一个用丝巾仔细包裹着的方形物件。
揭开丝巾,露出了那本深蓝色磨砂封面的速写本。
和沈砚辞描述的一模一样。
右下角那颗银色的星星贴纸,因为岁月久远,边缘已经有些微微卷起,颜色也不复当初那么亮眼。
她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封面。
这里面,装着她兵荒马乱的整个青春。
深吸一口气,她像是下定某种决心,翻开了第一页。
纸张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用铅笔勾勒出一个少年的侧影。
他穿着校服,靠在教室的窗边,阳光在他长而密的睫毛上跳跃,神情专注地看着窗外。
旁边,是少女稚嫩而虔诚的字迹:
「今天物理课,他坐在我斜前方。阳光落在他头发上的样子,好像会发光。偷偷画下来,这样就能记住这一刻了。——X年X月X日」
她一页一页地往后翻。
篮球场上他起跳投篮的瞬间;自习课上他趴着小憩时安静的睡颜;他给她讲题时,微蹙着眉头,手指间夹着笔,在草稿纸上写下漂亮的公式……
每一幅画旁边,都记录着日期,和当时细碎的心情。
「他今天好像心情不好,都没怎么笑。」
「听说他竞赛得奖了,真厉害啊。」
「生日快到了,想把最好的祝福都给他……」
笔触从青涩到逐渐熟练,情感从朦胧的崇拜到深陷的迷恋。
这本厚厚的速写本,就是她暗恋沈砚辞的全部证据,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也是她一个人的史诗。
翻到最后几页,画风骤变。
线条开始凌乱,潦草,充满了不安和挣扎。那是她生日前后那几天画的。
最后一页,没有图画。
只有一行字,是用钢笔写的,墨水因为被水滴晕染过而有些模糊,但依旧能辨认出那绝望的笔迹:
「原来,只是一场赌约。苏清禾,你真可笑。」
写下这行字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翻开过这个本子。
她将它锁进了行李箱最深处,带着它远渡重洋,仿佛带着一个无法愈合的巨大伤口。
如今,七年后,在这样一个夜晚,她再次直面这个伤口。
心痛依旧尖锐,却奇异地,不再像刚才那样让她失控。
或许是因为酒精,或许是因为时间,或许是因为......他今天的出现,某种程度上,也撕开了她自欺欺人的伪装。
她合上速写本,重新用丝巾仔细包好。
这一次,她没有再将它锁回抽屉,而是将它放在了书架最显眼的位置,和那些她获得的奖杯、出版的画册并列。
她看着那本深蓝色的本子,目光渐渐变得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冷冽。
沈砚辞,你既然出现了,既然提起了“过去”。
那么,有些账,是不是也该算一算了?
至少,她要知道,他当年,究竟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看待她这场轰轰烈烈的暗恋?
以及,他今天这番看似深情又痛苦的姿态,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逃避了七年,她忽然,不想再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