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禾觉得,自己的名字和这场名为“星辰”的画展,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自我告解。
开幕式的空气里,浮动着香槟、香水与若有似无的恭维。
灯光是精心设计过的柔和,打在墙壁上一幅幅或深邃、或绚烂的画作上,将它们渲染得如同一个个被定格的梦境。
她穿着剪裁利落的珍珠白西装套裙,站在展厅一角,应对着媒体的长枪短炮和策展人的介绍,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苏老师这次‘星辰’系列的作品,充满了流动的诗意与惊人的想象力,尤其是在色彩的运用上......”
“感谢您的欣赏,星空本就是最伟大的画布,我只是一个拙劣的临摹者。”
她微微颔首,声音温和,措辞谨慎,像一件被精心打磨过的艺术品,与七年前那个穿着宽大校服、总爱低着头走路的女孩,早已判若两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身得体的武装之下,那颗心并未完全习惯于这样的场合。
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只有触及西装面料微凉的质感时,才能确认一丝真实。
就在她抬眸,目光准备掠过人群,投向下一幅需要讲解的画作时,所有的声音、光影、气息,仿佛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抽离。
世界万籁俱寂。
在涌动人群的尽头,在光影交错勾勒出的疏离地带,静静地立着一个身影。
深灰色的羊绒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熨帖的黑色高领毛衣。
身姿挺拔如松,带着一种历经淬炼的沉稳与压迫感。
他的目光,沉静,幽深,隔着七年的时光洪流,精准无误地落在她身上。
是沈砚辞。
苏清禾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根极细极冷的冰针刺了一下,先是尖锐的疼,随即蔓延开一片麻木的凉意。
那凉意迅速窜至四肢百骸,让她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那层面具般的笑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她看见他似乎比少年时更清瘦了些,面部线条褪去了青涩的柔和,变得利落分明,下颌线绷得有些紧。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是她记忆深处最熟悉的模样,只是此刻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她读不懂,亦或是,不敢去读。
“苏老师?您没事吧?”身旁的策展人察觉到她瞬间的凝滞,低声关切。
“......没事。”苏清禾猛地回神,浓密卷翘的睫毛急速颤动了几下,像受惊的蝶翼。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重新聚焦在面前的记者身上,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视从未发生。
只是无人知晓,她藏在身侧的手,指甲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红痕。
“抱歉,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她努力让声线恢复平稳,甚至挤出一丝更明亮的笑意,“对了,关于这幅《星漩》的创作灵感......”
接下来的流程,变得机械而模糊。
她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完成着既定的指令。
签名,合影,回答千篇一律的问题。大脑却不受控制地分裂成两半,一半在应对现实,另一半则坠入了由那个身影开启的、幽深的回忆隧道。
沈砚辞。
这个名字,像一枚烙印,刻在她整个苍白又鲜活的青春里。
她记得他骑着单车从她身边掠过时,带起的风里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记得他靠在篮球场边喝水时,滚动的喉结和洒在额发间的耀眼阳光;记得他给她讲数学题时,微蹙的眉头和修长手指间转动的笔。
更记得,十七岁生日那天,她怀揣着怎样一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将那份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终誊抄了无数遍的信笺,趁着他去操场训练,教室里空无一人的时候,颤抖着塞进他书包最里层的隔袋。
那封信,耗尽了她整个青春期的勇气。
然后呢?
然后就是第二天,她怀着小鹿乱撞的心情,等待着审判或救赎。
却在午后的楼梯转角,偷听到了他和好友陆淮之的对话。
陆淮之带着戏谑的笑声问:“喂,砚辞,苏清禾那个小跟屁虫是不是真喜欢你啊?昨天好像还往你书包里塞东西了?你们俩......到底什么情况?”
她屏住呼吸,躲在墙壁后面,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短暂的沉默后,是沈砚辞那把清冷,此刻听来却无比残忍的嗓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敷衍:
“......赌约而已,你还当真了?”
“赌约”两个字,像两把淬了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她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和卑微的欢喜。
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倒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难堪和冰冷。
原来,她小心翼翼捧出的、视若珍宝的真心,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场可以拿来戏谑打赌的游戏。
那一刻,少女苏清禾关于爱情的所有憧憬,碎得无声无息。
......
“苏老师,这位是砚辞科技的沈总,他对您的作品非常欣赏,特意过来打个招呼。”策展人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将一个她此刻最想躲避的身影,引到了她的面前。
苏清禾的背脊瞬间僵直。
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竟然毫无察觉。
沈砚辞站在她面前,距离比刚才远眺时近得多。
他很高,她穿着五厘米的高跟鞋,仍需微微仰头才能与他对视。
这么近的距离,她能更清晰地看到他眼下的淡淡青影,和他比少年时更加深刻立体的五官轮廓。
“沈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不可思议,带着对待陌生赞助商的礼貌与疏离,“幸会。”
沈砚辞的眸光深邃,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牢牢锁住她。
他伸出手,声音低沉:“苏小姐,画展很成功。恭喜。”
他的指尖微凉,与她相触时,苏清禾却觉得像是被烫到一般,几乎要立刻缩回。
但她忍住了,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与他轻轻一握,旋即分开。
“谢谢。”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的注视,目光落在他大衣的第二颗纽扣上。
空气有瞬间的凝滞。
策展人似乎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气氛,笑着打圆场:“沈总可是我们这次画展的重要支持者,听说苏老师您回国发展,很是关心呢。”
“是么。”苏清禾扯了扯嘴角,弧度完美,却不达眼底,“沈总费心了。”
“你的画,”沈砚辞忽然开口,打断了她客套的疏远,“和以前很不一样。”
苏清禾的心猛地一跳。
以前?
他指的是她曾经那些稚嫩的、多半以他为模特的素描练习吗?
他记得?
不,这都不重要了。
她抬起眼,重新迎上他的目光,笑容标准得像经过测量:“人都是会成长的,沈总。过去的笔触太幼稚,自然要抛弃。”
她的话里带着若有似无的刺,沈砚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
他没有接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几乎要将她洞穿。
“我还有些后续事宜需要处理,先失陪了。”苏清禾不想再与他周旋下去,她怕自己再待一秒,那精心构筑的防线就会溃不成军。
她朝策展人点点头,又对沈砚辞公式化地笑了笑,转身便要离开。
“清禾。”
他在身后叫住她,用的是她曾经最期待、如今却最刺耳的称呼。
她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你的速写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还留着吗?”
那一瞬间,苏清禾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他怎么会知道速写本?
那是她最隐秘的心事,除了她自己,无人知晓。
巨大的震惊和屈辱感席卷了她。
他是不是一直都知道?
知道她那些见不得光的小心思,然后在一旁冷静地看着她沉沦,甚至和他人将此当作谈资?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哽咽。
她没有回答,甚至加快了脚步,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朝着侧门的安全通道走去。
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又急促的"哒哒"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泄露了她内心的仓皇。
她只想尽快回到她临时的公寓,那个可以让她卸下所有伪装,独自舔舐伤口的壳里。
然而,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安全通道那冰冷的金属门把手时,一个身影,比她更快一步,挡在了门前,也挡住了她唯一的去路。
熟悉的,带着清冽雪松与淡淡烟草混合的气息,不由分说地笼罩下来。
苏清禾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她不得不抬起头,迎上那双她试图逃避的眼睛。
沈砚辞就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近得她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红血丝,和他紧抿的薄唇。
他的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隐忍,有痛楚,还有一丝......她不敢确认的恳切。
走廊顶灯的光线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空气凝滞。
许久,或者只是几秒,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终于开口。
那把嗓音比少年时期更为低沉沙哑,像被岁月磨砺过的砂纸,轻轻擦过她的耳膜。
“清禾。”
他再次唤她,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艰涩。
“我们,能不能谈一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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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