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嘴上说着那符箓无甚用处,散衙后沈构还是朝大相国寺附近踱了一圈。
果真没瞧见人。
但来了不能白来,他没什么犹豫,蔽着人群进了一处茶庄。
云岫足足憋了一日不曾开口,瞧他这别别扭扭的模样,当然忍不住,一双珠子赛的眼眯了眯,开始没话找话:“你昨日是不是故意想引我进相国寺?”
这有什么好遮掩的?
“有用么?”沈构挑茶包的手甚至都未歇下,仅因她这句话朝门外挑了一眼街衢,淡淡道。
一迈入槛,他便点明了不要茶博士跟着,但大概是这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实在突兀,待他选好品类抬头时,身侧已然候着了一个面色跼蹐的少年人。
不虞浅浅在眉宇间展露片刻,他提足退却一步,方才将手上的东西递交出去,示意对方结账。
与白日里三令五申、横眉冷对的样子截然相反,即是适才叫旁人觉察了端倪,他整个人也是泰然的。
云岫于是意识到,他指定出不许交流的范围其实并不算大。
可毕竟昨夜有一被之恩,她下一句话还是捱到二人入了窄巷,才夸耀道:“就京畿而言,大小道观庙宇,对我并不管用。”
她许久未同人交往,说话时天然有一种莫名的幼稚,配合着有些青涩的腔调,总让沈构有口难言,忍了好一会儿才道:“难道是什么好事么?”
……也的确。但她纤秀的眉眼倒不气馁,反是兴致勃勃地蹴着全然蹴不到的石粒,天马行空道:“不恰能证明我生前未遭过活孽,死后也是好鬼吗?”
沈构不用瞧她都明白,她装乖卖傻纯粹是想磨自己能多同她说两句话。
然而,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点耐心耽在这些废话上,敷衍了几句他自己也嫌烦了,朝前方扬了扬眉,示意她抬头。
二人竟不知不觉快到了刑部。
翰林院自李唐待诏内廷始,至成祖文皇帝初设内阁,向来未跌出过中枢。然,毕竟是“清水衙门”,纂修草拟事宜到了年关,闲得连掌院都只在点卯时露个面。
翰林院归翰林院,其他衙门在封印前哪里讨得了清闲?
刑部不知因了何由,连谒舍都攒了些人。
来接他的林致行搓着手,调笑道:“回去可别和督察院状告我们招待不周啊,你也瞧见了,那一窝人,进去给你沏壶茶,我身上都能给盯出俩洞来。”
毕竟父亲领了都察院的衔,三法司之间的龃龉和勾当他哪里不清楚,闻听了这么一耳,便顺势道:“什么事到这个关节上合计?”
今上少年登极至今,恰御宇十载,明年的正旦朝会作为下一个十年的履端之始,势必隆重非凡,谁敢放纵端倪?
林致行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都是臬司衙门的人。”
相较于中央三法司需以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三方相制以完成审判、监察、复核,提刑按察使司,也就是所谓的臬司,则是地方统领司法的专职衙门。
这时候赴往刑部,岂止是一言难尽。
沈构理解他的闪烁其词,自然没有多问,只是在二人拐入内廊时,很不经意地往后觑了一眼。
父辈是故交,两人国子监中又臭味相投了几年,虽比之沈构大上好几岁,林致行同他从不生分。仅提了一句要查案宗,他连夜将上下皆打点好了,竟直让沈构进了架阁库。
他一手挑着灯芯,瞧沈构将上供自己的白毫银色撂上桌子,嘴上也痒了,“你怎么突然想查这个?原不是说,如何也不入台谏?”
难得安静的云岫自书格上穿下来时,正听见这句调笑。
她迟疑着扫了眼沈构不挂颜色的脸,圆钝的眸子耷了一下。
能摸到翰林院作入仕的门槛,家室又能撑得起他作清流的本钱,任谁来看,皆是一派坦途。
沈构居然无意。
沈构倒是习以为常。
先答了句老生常谈:“我腰杆子没哪么直。”又信口道:“我需要查个人,范围兴许有些模糊,纸笔可否一借?”
毕竟是跨了衙门,口头上的礼数他还是要做做的。得到林致行的首肯方才借着砚底未渴的墨,取用,搦笔细描。
第一笔,就落在了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云岫甚至感觉到林致行也同时屏息。
好在捱笑的不止是她。
林致行似乎勉强才让自己的声线稳住,酝酿了好一会儿,指着未干的墨渍,“人?”
她被这石破天惊的一个字乐得开怀,也扬声附和:“我起码有个形状吧?”
沈构一张冷脸叫二人嘲得有些生动,眉睫不自在地敛了一下,颇有些认命地想把笔撂回去。
“诶。”林致行挽救道:“写意写意。”
本来也没抱着照画像能找到线索的,沈构躲掉他假惺惺的奉承后,强行把话头扭回正题。
在刑部清吏司好歹当差几年,林致行进入状态的速度很快,一支长指点在案台上,忖思少顷,“京兆之内的女眷失事,饶是是按月来算,都层出不穷。更和况时间也不确定……可以勉强自那个名姓入手,不过我得提个醒儿,这种模棱两可的东西,你得做好什么都查不出来的准备。”
他说得认真,手上也未见停歇,利落将事先备好的册本点了几份,递交出来,示意二人分工。
能进架阁库的卷宗,俱皆经过了司务的归整。
沈构入手的第一本,便是以地域——东西南北中作基,再细化到五城各坊失踪人口的始末、详情的某月记录。
仅是一页的信息密集程度,都足矣叫人具像化地理解,在听乍闻他想法时,林致行的那句“大海捞针”。
“优先将年纪身份大致相符的筛出来,总结着对比。眼前这几摞皆是未结案的,我估摸着可能性大些。”林致行继续道:“横竖你一向灵光,其他案子能瞧出疑点的,也可以同我说说。陈案都是这样,头两年查不清楚,往后便只有压箱底的份儿了。能破一个算一个。”
这倒不是他托大沈构。
到了京官这个层次往上的调擢,流动性极大,除却少数能力突出的,基本不看专精于某一术业。而二甲出身得入翰林的身份,天然使沈构的仕途起步点高,略通此路,实属难免。
沈构颔首,但沉入卷宗中,他又是另一番想法。
先皇北狩造成的国帑虚空、中朝动荡眼见着在这十年中逐渐安定,瓦剌鞑靼、东南海寇也在述职中被论为疥癣之疾。
可皇城域内,天子辇毂之下,民生竟仍能蜩螗如此。
纸张的摩擦声于厅堂中徐徐起落,他正细究字句时,一种小幅的拖拽感自腰间传到膝头。
云岫在他侧目的同时双手合十,一对隽秀的眉眼乖觉下垂,轻声肯求道:“给我开一本罢。”
她适才不知何由完全安静了下来,以至于此刻陡然自书中拔出,沈构目见她,仍有些怔愣。
不错,按谈吐,她的能力绝对足够同二人一道剖析卷宗。
短暂的卡顿大概被误会成了质疑。
但她却未曾向每回一样立刻撒娇抵赖,薄唇微微抿紧,以一种虔诚地姿态继续望着他。
沈构掐在书页上的手不自觉屈了一下,忽然收回斜乜的目光。
在云岫有些颓丧地挪回原来位置时,桌面磕响了一声。
一本书册摊在了她案前。
好一会儿,林致行才注意到他略显累赘的动作,好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岫催他翻页的扯拽幡然顿住。
沈构却是坦然,替她按实页码后,方才悠悠道:“第一天认识我?我自幼起便是一目十行。”
三人的一番忙碌虽没起到什么作用,但摘出的疑点却叫林致远在辞别时欢天喜地地要请他改日吃饭。
云岫瞧着两人一冷一热的配置,忍俊道:“你朋友怎生都是这一卦的?”
涉雪的少年斜睥了她一眼,还没开口呢,她已经自顾自学会抢答了:“你也没把我当成朋友吧?”
一叫她能有说话的苗头,那叽叽喳喳肯定是不能停的。沈构侧被迫听着她的高谈阔论,简直难以相信这么跳脱的人,在适才汇总疑点时能那么条理清晰。
好一会儿才主动道:“明日去户部吧?”
……
京中姓云的大户算得上屈指可数,两人查透了名册,也只勉强找到一位。
不仅性别不对,年纪上也天差地别。
云岫除了在沈构的眼中,还真没见过仔细见过自己究竟是何种长相,一对纤眉挑起来,颇有些认真:“难不成我真是老翁?”
沈构有些懒得理她,正欲把书分门送还回去,袖口就叫人扯了一下。
不必侧目都知道她又想折腾些什么,他当然拒绝:“撒开。”
“英明神武、芝兰玉树、掷果盈车、风度翩翩的沈大人。”
与她相处多,沈构莫名也总是忍不住搭理这些废话,凉凉道:“我不配。”
袖口的力度因似乎因此顿了顿。
一种绵薄的痒意搔过他了的鼻稍。
随零星落下的桃花一齐,云袖怦然出现,在衣带和乌发的翩跹中极认真地往他眸中瞧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