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了疲于同人相处,沈构自幼年失恃后,便开始陆陆续续遣散房内侍奉的下人。
可毕竟年纪太小,仅凭印象照猫画虎地完成穿戴,经常让他因发髻衣衫上瑕疵而暗自忐忑,一闲下来就会钻到族学的偏堂里,一遍遍拆解练习。
也不知是他太过认真,还是随着年岁的增长对这幅身体逐渐顺手,他生活大小事宜中除却日常采买更替物件,屋内基本不留人。
少年一把分明的指骨在挽好乌发后自齿间抽出银簪,利落地就着镜面挽了一个松散的髻。
他不必越过隔断的屏风就明白,对方并未离开,但真正见到少女时,黧黑的眸色仍是沁出了几分讶异。
屋内撤盥洗用具的下人来来往往,故而他的视线不敢未过多停留,驻足于抱膝席坐的少女身前,继续听周宣絮语:“消雪时最是冻人,小的白日里做了主,遣人给公子多添了一床盖絮。”
这种小事,通常哪需要他亲自来传?
沈构知道他势必带了话,擦手绢帕反复在手背上停留了会儿,点头瞧他。
他也果然顺坡下驴,提了句早膳,“虽然公子晨起一向没甚胃口,但老爷嘱咐厨房备下了薏仁莲子粥,公子明日仔细过去进点。”
作为左都御史沈绎沈总宪之子,他不至于连父亲是不是喊自己去吃粥都听不出来,长眉不自觉敛了一下,他乖觉颔首,“有劳管事了。”
不知哪儿养出来的灵敏让本安分席坐的少女稍稍自两膝间抬了些头,望见利落收拾的佣人纷纷皆去了,才轻声道了一句:“你家氛围好怪啊。”
就如同以往一样,她并未指望过沈构能接下她的话,一面活络着胳膊,正欲一跃而起。
视野中,沈构随侍从的离去,往窗牖边贴了一下。
细而密的睫羽影子随下压的眼睑而扫过鼻梁,他情态淡漠,直至纷纷踏雪声彻底消了,才反顾回来。
这也是第一次,他主动地将目光投向了少女。
“同那道士说得一样,你是因为夙愿才跟着我的?”
再机敏的思维都不足以叫她短时间内能跟住对方的转变。
她藕白的指节在袖袂间虚抓了一下,脑袋微偏,有些后知后觉地笑了出来,“你舍得理我了?”
在昼间故意捉弄对方后,她其实给出过一长串的道歉和解释,但彼时瞧着对方毫无波动的抄攥动作,她也不知道沈构听进去了几分,只好酝酿着又简单复述了一遍,然后做结:“……我也不太清楚个中由头,兴许得先找到我是谁?”
这种同人对面沟通的感觉对于她而言实在陌生,说完便有些蹐跼地顿了一下,她选择了透底。
白生生的手递出袖口,将符箓露出来,“横竖他给的东西,我能碰到。”
两人所隔的距离并不算远,沈构眉宇随触目被她攥得面目全非的黄纸颦了一下,很轻巧地一把收回。
少女哪里不晓得他在嫌弃,黑白分明的眸子不自在地撇了撇,将双手敛到身后。
以指腹推开黄纸上的褶皱,沈构仔细又瞧了一番其上朱书,不知想起了什么,犹豫片刻,出言请她移步。
过了多宝隔断,罗汉榻边有两方陈满书册的架子,应是主人家经常取放,箱箧、柜面皆瞧着锃亮。
她晓得沈构尤有些忌惮自己,左瞻右顾之间与他始终隔了些距离。
直至沈构将纸笔备其,方才顺应着对方的抬首凑了上去。
沈构因她的骤然逼近横眉往后挪些许,似是捺了一下情绪,轻声问她:“还能记得什么吗?”
闺中抄大字与女红,对于她来说皆是刍烂了的事,她不报希望地又描述了一番尚有印象的细节,忽然明眸一垂,补充道:“‘云岫’……大概是个音,出现的频率有些高。好像、好像有人喊我,叫、叫‘秀秀’?”
脑海中灵感忽而的偏重在她屡次反顾中是常有之事,她瞧见沈构落笔,复又没有什么表情地看她:“云无心以出岫?”
她也只能保证个大概,有些迟疑地正要颔首,却发觉对方一张白纸已然密密麻麻从名字到家室都推导了许多。
也不知重点关心到哪里去了,她指自己,“我可没说过我的年岁。”
沈构撂笔的动作一顿,用一直很显而易见的神色乜向她,“你想怎么改?”
相处下来,她总要因他这种明明漠然又莫名顺从的表现憋一下表情,圆且漂亮的眸子微挑,转而问:“闺名大抵不好查罢?”
说是这样说,但无疑这是唯一能依赖的突破点。
她在心中暗自习惯了几番云岫这个模棱两可的名字,继续提议:“既然符纸且能任我接触,不若明日你散衙后,咱们再去找一番那个道士?”
然而,沈构的反应有些出她意料。那双与她笔直相对的眼睛倏忽凉凉照向桌面,他顺手点了枚笔架递送给她。
待她从莫名其妙中反应过来掌心的分量时,一对含丹的薄唇已然几度开合,没什么内容地、似是而非地“欸”了几声。
“你不记得了。”沈构并无意外,语气甚至算得上笃定,介绍道:“你下午已经折腾过我的帖子。”
可,可她刚才还……
冗杂的交流中,沈构似乎感受到了她并无恶意,嘴边那点刻薄自然地在放松状态下泄了出来,轻轻“嗤”了声。
瞧着她想摸向桌面,信手又摸了个杯盏。
在左手沉下桌面的同时,沈构递出的杯盏安安稳稳地磕上了她掌中笔架。
“叮当。”
再要明示,那便是太过愚钝了。
这枚青釉盏,素来是沈构最喜欢,如愿瞧到了对方表情,正打算讨回来。
一种微妙的悚然就爬上了他的脊背。
云岫略显遗憾地瞧着他往榻里挪出的距离,大言不惭:“摸一下怎么了?你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
沈构也有些赧于自己不得不如此情态,强行正了正身,“你是流氓么?”
“确认一下而已,我一个姑娘家都没觉得吃亏。”云岫无耻道:“再不济你也不能时时看着我,夜里也总有机会叫我得手罢?”
沈构哪里理她,一张出了名的伶牙利嘴在冷却掉对她逾矩之举的悚然后,扯了扯唇角:“明日不想去刑部调卷宗,你想摸哪里我任你摸。”
这显然是摆出了威胁,可是配着他五官间的青涩,如何也只教人觉得色厉内荏。
云岫一对浑圆的眸子盯着他,忍好一会儿才舍得把乖顺演出来,左一句发誓,右一句保证地吵到他掐了灯,指使自己消失,这才想起来有一事未说。
月照雪色映得屋内不算昏暗。
她原就不近不远地跟着沈构,于是眉梢浅浅的颦蹙很轻松地就叫沈构瞧了去。
“好像走不成了。”
情况有些难以描述,她两只手纠缠着,酝酿了一下,决定也以行动的方式呈现出来。
但她对距离的计算显然不够精确。
再一次,“哐当”撞上了陷她于方圆中的无形之物。
大概也觉得有些丢人,她抢在沈构开口前直接将此定性为展示内容,腆着脸道:“以你为中心,大致这个范围,我出不去了。”
也亏得沈构并未做过游魂,被她三两句也须寤寐哄住了,别扭着,将罗汉榻让与她歇息。
如此一夜,云遮月避,雪住风休。
天尚是昏沉沉的,小庭中已有家丁提着了扫帚在清理积了半宿的新雪。
云岫伏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瞧着探窗的腊梅。
凝结梢间的碎压根冰经不住屋内散出热气,转瞬便销成了水珠子,泫在熹光里,垂垂欲滴。
她凭指腹悄悄接了几回,终于觉得太像在自娱自乐,兴致便也乏了下去,正欲回头去睇沈构,整个人就被不知何时立于榻下的周宣吓了一跳。
她撂在几上的棉衾正被他抱于怀中。
大概是以为沈构嫌厚了,利落掸叠后,朝近身的丫鬟吩咐道:“换张轻些的。”
虽不知沈构何时给自己盖上的,但一夜的相处还是叫她莫名生了些感情,视线有些不甘地睥向二人交接的动作。
什么还没说呢,就被沈构凉凉地警告了一眼。
按照晨起时的约法三章,她在人前只能做个没有存在感的哑巴。
云岫心中默念了一番。
但。
沈构这种万年的臭脸,大半夜起来给人偷偷盖被子,怎么想都教她后悔彼时没有醒来。
……
檀雾氤氲迂过多宝阁,叫兀然自鸣的西洋钟敲散了。
云岫跟上来时刚敲到第二下,月洞门间尚有人在递传碟子,来往步履踩上层层垫满的氍毹,也不见声,四下里静悄悄的。
她不由慢下步子,擦过匆匆的侍从径自向次间走去。
西次间里,沈绎受过了沈构的问安,正在抬手准他上座。
整个屋内,以沈绎捻起景泰蓝汤匙,终于动了一下。
他舀出第一口并未送到嘴边,先开口了:“明日陛下赐雪宴,以邀群臣进章,择寓警者予赏。你有何打算?”
沈构垂眸取筷子的手稍稍一顿,复又将竹筷落回木枕。
他闻言有些犹疑,试探着要觑父亲意思。
——天子设宴如何都要经礼部走一遭,何况这宴席就设在明天,怎么会至今都未透出过一丝风声……而且还是由父亲私下告知自己。
他脑子转得飞快,心下居然大致猜到了几分意思,轻声道:
“儿子,不曾听闻过此事。”
沈绎果然不在意他的随口揭过,径自将手侧的蜜豆酥饼端到沈构近前要他尝尝,方又不紧不慢地补充道:“皇太后届时亦要亲临,以睹朝士风貌。但你若不愿去,便不去罢。”
普通的朝宴自不会同“皇太后”这尊大佛挂上钩,如此明面上摆出“皇太后”的架子,同时还避开了礼部拟注,其目的已经不言而喻了。所谓雪宴进章不过是托词,还权今上后便一直深居简出的皇太后眼下大张旗鼓地要睹朝士风貌,为的应该是一件。
替近来闹得风风火火的成国公长女江朝雨选婿。
沈构没想父亲能这般轻巧地止住话题,拟好的词句卡在嗓间,转而答:“朝中文辞炳烺者甚多,儿子愚钝,无有赴宴之能。”
沈绎“嗯”了一声,面色全然瞧不出满意与否,只是顾自招来侍从,令她将沈构便未动一筷的蜜豆酥饼倒掉,然后看着沈构道:“明年开春便要考校了,你对留院有几成把握?”
云岫觉察到沈构自餐碟被拿起的那一霎起就有微怔,眼下竟也似是没有反应过来一般,薄唇嚅嗫了一下,没有出言。
沈绎似乎没有指望他接话,继续慢声说:“你有何打算我现今是管不上,亦不想管。我只想你拎清楚,你还要姓沈一日,便莫要想着搬出谁的名号去压谁。我沈绎跌不起这般的份,也落不起这种口实。”
汤匙拨弄着碗底,腾腾热气将沈绎的眉眼掩了个大概。他说得极慢,语调分明也是温和的,透出沉冷却截然背驰。
沈绎眼下这般言之凿凿,显然是听到过什么。
可昨日的情形,分明是那人先激的沈构!
云岫张了张嘴,她明白自己说话对方定是听不到的,便下意识要看沈构。
却见他神色没有一丝动容,“儿子省得。”
那张言辞无阂的嘴巴,竟没有多辩一分,临头受下了这遭笃然的斥责。
她这才明白自己心中横生的怪异来自哪里。
这两人相像到虽眉眼都如出一辙,同处一桌之内,竟怎怎看都觉得生分。好像除却了父子这个桎梏着的名头,他们之间的联系完全不足以再同对方多言一句。
沈构应过话后,一出过分无趣的父子戏码方才算演歇了,直至他撑伞送沈绎上轿,二人除却拜别都不曾再发一言。
一度只能闻见雪絮纷纷扬扬又拍落在伞面的毕剥声。
沈构沉沉望着踽踽远行的软轿,良久都未有吭声。
近前打着灯笼的侍从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弓身弯腰以待,凭一盏橙黄的烛火照亮了零落皂靴边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