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第4章 第 4 章

葬礼在六天后的下午如期举行。

许颂谨抱着许穗亦步亦趋地跟着宋佳慧的步子。

天空很沉很黑，看起来和许雯婷离开的那天晚上一样。

墓园是宋佳慧亲自挑选的，在城郊。

许颂谨带了一束小雏菊，与宋佳慧挑选的向日葵一同放在许雯婷冰冷的墓碑前面。

墓碑上，年轻漂亮的许雯婷露出的笑容，许颂谨有些出神。

宋佳慧之前说，人死后会被放到一个小小的石头碑里，想她的时候可以到石头碑面前看看。

那想姐姐的时候，看到的是二十六岁的许雯婷还是二十岁的许雯婷呢？

他已经好久没看见过姐姐真心实意的笑容了。

他垂下眸子，对上了怀里笑着的许穗的脸。

那个笑容很刺眼，却像是过去姐姐的笑脸，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笑的这么开怀呢？为什么不在你妈妈还在的时候多笑笑呢？

可最终许颂谨还是没有把手指抽开。

还是好好爱他吧。他是姐姐留在世上最后的血脉了，也是自己与姐姐在世上最后的羁绊。

姐姐不要他了，自己也不要他了，那他该怎么办？自己孤身一人立于偌大的世间又该怎么办。

哪怕对于自己，对于姐姐来说，这个人都是不可饶恕，又不可忽视的存在。

既然你的血脉存在罪恶，那就由姓名抹清。我会教导你一步步洗干净来自你身体里的脏污。

在上户口那天，宋佳慧问他：“小颂，打算给你弟弟取个什么名字？”

“许罪。”

只不过改了一个字母，意义却完全不同。

“sui，穗”麦穗两歧，岁岁平安

“zui，罪”罪孽深重，罪无可赦。

闪电划过天空，雷声接踵而至。

巨大的声响吓哭了怀里的孩子，从医院出来之后，许罪第一次发出了尖利的哭声。

在哭泣，在悲鸣。

许穗正式叫许罪。

许你罪孽深重，许你岁岁平安。

雨点终于落了下来了，砸进许颂谨的眼睛里，异物感让他不自觉渗出了眼泪，带着咸涩的泪珠和恨意一起冲刷掉。

在天之后，许颂谨真的开始学习怎么做一个好哥哥，学着做一个大人。

他学会了怎么冲泡奶粉，怎么给弟弟换尿不湿，怎么抱弟弟才会让他不再哭。

慢慢的就从一个不合格的哥哥变成了一个合格的哥哥。

在上学的那几个月里，许罪几乎是天天都被送去了宋佳慧那里

一离开许颂谨，许罪的哭声就这么也止不住。那是许罪这几个月以来哭的最大声的一次，撕心裂肺，哭的居民楼里全是他的声音。

从许颂谨的松手，到离开。许罪哭的声音像是从居民楼里，传进了许颂谨的小学。

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孩子的许颂谨，可照顾许罪的下意识反应，还是让他止不住的担心，担心今天明显不太对的许罪离了他会哭个不停，担心在别人家里会被嫌烦。

弟弟又小又爱哭，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不会嫌弃他了。

在小学煎熬的过了一天，满脑子全是许颂谨的许颂谨一放学就飞奔回家。

宋佳慧家离姐姐留下的家里很近，他刚跨进那个居民楼就听到了许罪的哭声。

很响亮，偶尔掺杂着几声的咳嗽像是要把那小小身体里的器官都咳出来。

明明许罪在自己面前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哭得这么大声过了，但他还是能听出，那个就是自己的弟弟。

来不及脱掉书包，许颂谨就急忙跑到床旁边，看到的就是整张脸哭的通红的孩子。

看样子像是哭了一整天一样。

小心的把这个一点也不乖巧的弟弟抱到怀里，一只手轻柔的拍着他的背，轻声地熟练的哄着他。

校服领口被许罪的小手拉着，抓得紧紧的，像是抓着什么失而复得的宝物。

哭声渐渐弱了，许罪开始咯咯咯咯的叫，带着哭过后的停顿和细细的咳。

哪怕发音并不标准，听到的许颂谨还是睁大了眼，耐心的教着他。

“小罪，跟我学，ge，哥，哥哥。”

“咯咯。”

“对！哥...哥。”

在重复教导好多遍之后，许罪终于吐出来一句字正腔圆的哥哥。

“哥...哥。”

欣喜，激动，开心，酸酸涨涨的填满了心里。

摸上许罪的脸，许颂谨说：“对，我是哥哥，我是哥哥。”

许罪开口的第一句是哥哥，第二句学会的是姐姐。

明明学会了其他的话，可许罪却还是只会叫哥哥。

好像知道叫哥哥许颂谨会开心，他一见到他就哥哥哥哥的叫不停。

看着许罪的样子，许颂谨还是克制不住的心软了。

每天上学放学就在自己和宋佳慧家中两头跑。

早上把弟弟放过去，晚上再把弟弟接回来。

许罪也乖，在知道哭也不能让哥哥一直陪着自己，他就几乎不怎么哭了。反而一见到许颂谨就笑。

看着哥哥离开上学的背影也不哭，肚子饿了也不哭，连被带去打疫苗，他也是一声不吭，只是把头埋在许颂谨小小的颈窝，无声的落泪。

感受到肩膀处传来的湿热，许颂谨好像才突然发现，这个哭起来像小猫似的弟弟突然不爱哭了。

在上一次见到他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了。

明明之前蹭破皮都要哭半天的人，怎么现在一点也不爱哭了？

许颂谨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小小的，草莓味的跳跳糖，是昨天老师奖励给自己的。

他摸了两下许罪的后脑勺，让他从自己的身上起来，看到了自己很久没流泪的弟弟。

两眼弯弯笑了笑，把跳跳糖打开，拿手沾了一点伸进许罪的嘴里。

“小罪真棒，这么厉害啊，打针都不哭啊。”

许罪点点头，伸着头去够那沾了糖粉的手。

嘴长了小小的乳牙，脸上是还残留着的泪痕。

吃的欢了，就忍不住用小小的乳牙去咬。看着许罪乖乖的样子，许颂谨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亲了亲许罪的脸，凉凉的。

在亲完之后，许罪呆了呆，看向许颂谨，甚至连口中吮吸的动作也停了。

像是意识到突然的亲吻，让这个很久很久没有被亲吻的弟弟感到讶异，许颂谨不好意思的避开了许罪的视线。

却发现在自己怀里的弟弟突然笑了，糖也不吃了，疫苗也不痛了。

张着嘴咿咿呀呀的叫着哥哥，哥哥。

最后颤颤巍巍地伸手搂住他，吧嗒一口亲在了许颂谨的脸上。

许罪身上软软的，蹭着抱着自己这个哥哥。

这许颂谨看着许罪的样子，总是想着，算了对他好一点，再好一点吧，

等到许罪3岁半时，他也到了能上幼儿园的年纪，让这么小的孩子一整天几乎都一个人在家还不如送去幼儿园。

宋佳慧一合计就把他送进了幼儿园。

许罪上学第一天，许颂谨自己请了假，牵着许罪的手带他进了幼儿园。

等到了幼儿园门口，许罪也有样学样的跟其他小朋友站在门口哭了起来。

只不过其他小朋友是对着爸爸妈妈，他是对着哥哥。不开口，只是倔强的拽着许颂谨的衣角，眼泪却止不住，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许罪太小了，哪怕是在幼儿园里也是最小的那一批。虽然昨天晚上听许颂谨讲了好多遍，去幼儿园是去交好朋友，下午就能再见到哥哥的，他也还是哭。

许颂谨想要强硬的走开，却心软的发现自己还是迈不开腿。

转过身蹲下来，隔着一层水雾与许罪对视。

“不哭了小罪，好不好？”

许罪眨巴着大眼睛不回答，眼泪还是往下掉。

“别不要我哥哥，别不要我。”

许颂谨叹了口气，伸出手摸着许罪还带着婴儿肥的脸蛋，擦去湿润的泪珠。

直视着许罪的眼睛说道：“小罪啊，哥哥没有不要你，更何况，哥哥怎么可能不要小罪是吧？只不过你已经是大孩子了，要跟哥哥一样去上学了，对不对啊。”

“不要长大，不要上学。”许罪不管不顾。

“你一放学就可以见到哥哥了，哥哥肯定会是第一个来接你的，这样好不好？”

察觉到被紧抓着衣角的手慢慢松开一下，许颂谨变本加厉，用手用力的揉了揉许罪的发顶，“如果小罪乖乖的，下午哥哥来的时候给你带糖好不好？草莓味的。”

许罪终于不哭了，微红的眼眶泛着泪花，鼻头也红红的，嗡声嗡气的说。

“拉钩。”

许颂谨终于露出一个笑，伸出手勾上弟弟的小拇指：“好，拉钩。”

为了实现这个约定，许颂谨跟宋佳慧商量过后决定不上小学后面一年的托管都不上，每天上学放学都让许颂谨去接这个离不开自己的弟弟。

一放学，许颂谨拎上书包，就跑向隔了一条街的小蓝天幼儿园。

卡着下课铃到的门口。

在一帮大人中突兀的出现了一个伪装成大人的小孩。

幼儿园里的小朋友一窝蜂的涌了出来，许颂谨被挤得连连往后退，手里紧紧抓着答应好的草莓糖，可却被人群挤到后面，甚至连许罪的影子都没看到。

直到接孩子的人潮终于散去，许颂谨这才发现弟弟不在。

他有些慌张，急急忙忙的跑进幼儿园里，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的看过去。

终于在尽头的小a班找到了自己的弟弟。

许罪安安静静的背对着门口，电视上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看上去一切安好。

许颂谨这才放下心来，扶着门框缓了口气对许罪喊道：“小罪，怎么不到门口等哥哥啊？”

听到声音的许罪转过头，一下子跑向许颂谨，扑了他个满怀。

手圈住哥哥的脖子，把眼泪跟委屈都蹭到哥哥身上，控诉着他的罪行：“哥哥是骗子，我等了哥哥好久，我从睡完午觉就在等哥哥了。”

说着还哽咽了一下“一下课我就跑到门口等哥哥，别的小朋友都走光了哥哥还没有来。哥哥你别不要我。”

许颂谨听得一阵心软，抬手把许罪抱起来了。

许罪不算小，比刚出生那个还没许颂谨大腿长的小孩已经长大了很多很多。

但他还是能一下子就把许罪抱起来。

从口袋里摸出上午答应好的草莓糖，递到许罪面前。

“哥哥去给小罪买糖了是不是？所以才来晚了一些，小罪吃完糖就原谅哥哥好吗？我才不会不要小罪的是不是？我最爱小罪了。”

说着就把糖纸剥开，放进了许罪张开的嘴里。

许罪含着糖，有些抽噎：“不要糖了。”

许颂谨没听明白，又问了一遍：“什么不要糖了？”

“我不要糖了，我只要哥哥。”

听到这孩子气的话，许颂谨好脾气地笑了笑。

“今天是哥哥错了，哥哥答应你，以后哥哥会早早到的好不好，糖是我们小罪的，哥哥也是我们小罪的。”

许颂谨以前是家跟学校两头跑，现在是学校跟幼儿园两头跑，他想，只要他不住校，他能接弟弟一直到他毕业上班。

许罪越长大越懂事了，明明现在也才9岁，上了小学之后，平时不爱哭也不爱闹，除了遇上自己时才会掉两滴眼泪，其他时候都安安静静的。

跟同龄小孩也玩不到一块去，这点其实从幼儿园里就又发现了，想着许颂谨就叹气，不禁感慨许罪这一点是随了谁。

直到突然的一天，宋佳慧看着许颂谨和许罪两个人忍不住说：“你们兄弟两个是越来越像了。”

许颂谨才终于回神。原来是许罪像自己啊。

远离人群，孤僻，早熟。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算不上是一个正常的孩子，这其实从许雯婷死之后就注定了。

他从许罪刚出生照顾他到现在上小学，他代替了父母的位置，就像姐姐代替了妈妈的位置。

把许罪从1岁养到了8岁，一步一步养大了这个很粘着自己的弟弟。

8年来几乎每时每刻都要围着许罪转，失去了所有的私人时间。说好的让许罪替他父亲还清罪孽，可现在替他赎罪的好像是自己。

小夜灯的光打在许罪熟睡的侧脸上，看着那愈发像姐姐的眉眼，他心里那抹柔软再次被触动了。

他在八年后的一天，终于向过去的自己妥协了，他狠不下心。

对啊，他怎么忍心让自己养大的小孩，承受并不属于他的怒火呢？

许罪的眼睛和嘴巴哪怕笑起来也是弯弯的，带着甜甜的笑意，像一只小狗一样，乖乖的枕在自己的手臂旁边，小手摸着自己手臂上的软肉。

看着许罪的样子，所以许颂谨一直觉得许罪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他眼里的许罪是乖巧听话的，受了委屈不会大声哭喊，只会在自己面前委委屈屈的掉眼泪。

也不开口打小报告，只会让许颂谨猜，让许颂谨哄。

可好像在别人眼里，他们两个是一样的，冷漠，不近人情。

偏过头不去看许罪，他想是不是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才会让许罪和自己变成了一个性子，尽管在自己眼里，他是一个很乖很乖的孩子。

如果可以，他还是希望他的弟弟许罪，可以像个正常小孩一样，爱哭爱笑。

就是不知道，姐姐看到现在的许罪会是什么想法呢？会责怪自己把她唯一的孩子也养成了这个怪脾气吗？

如果是姐姐养的话，许罪应该会更像个聪明伶俐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