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初见总是没什么特别的,这一天,那一天,某一天。家长给报了个语言备考班,金发碧眼的外教一个班只带两个学生,鹿冉苒推门而入的时候黎晨乖乖坐在三角桌子的一条边上,没有玩手机也没有在看书,她在看窗外。
鹿冉苒顺着看过去,这里是三楼,树的头顶像秃顶大叔精心做过的发型,零星的树杈没有什么美感。
装深沉,这是第一印象。
看到有人进来,黎晨施舍出一个微笑。模糊的视野里出现明艳的大红色块,饱和度还很高。她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大红色块有一张可以简单称之为好看的脸。在黎晨的认知里,好看就是这样很简单的事情,丑才需要用很多形容词来修饰。她的笑幅度大了些,这回不是施舍了,像展示。
外教就是外教,在中国待了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用学中文。他用母语文化入侵这间小教室,黎晨用英语磕磕绊绊地介绍自己,她读写还不错,口语磕碜了些。鹿冉苒接在她后面自我介绍,她则正相反,口语以假乱真,读写一塌糊涂。
课间休息的时候教室里只剩下她们俩,黎晨沉默地继续看窗外,鹿冉苒翘着脚玩手机,但玩得心不在焉。她的手机里还在放美妆短视频,没开声音,看起来素面朝天的博主在介绍一款效果好得天花乱坠的气垫粉底,她一点都没看进去。
“你在看什么呢?”鹿冉苒把这个视频划走,下一个视频是个甜品店的探店视频,她对甜品毫无兴趣,毫不犹豫地再次划走。
突然听到刚成为同学的人主动说话,黎晨吓了一跳,其实她没在看什么,她只是在发呆,听说经常眺望远方对眼睛好,经常看绿色也对眼睛好,于是她随机选了个绿色的远方眺望,仅此而已。
“没看什么。”黎晨回答,也许是这样的回答太干巴巴了,出于礼貌,她主动找了个话题继续聊,“你口语很好啊,还要上外教课吗?”
“除了口语别的都不好。”鹿冉苒把手机收起来,摆出聊天的姿态。
黎晨哦了一声,又问:“你是哪个学校的来着?刚刚没听你说。”
鹿冉苒说了一所一贯制的国际学校,黎晨了然地点头,难怪她口语不错。
黎晨扶了扶自己的眼镜,这个眼镜有点久了,框架有点歪,得找时间去店里调一下。
“你不戴眼镜好看。”鹿冉苒突然说,“你可以换隐形。”
“我试过,没戴进去。”黎晨解释了一下,“额……我害怕。”
然后就没人再继续挑起话题了,以大几百元一小时来计算的外教课弥足珍贵,浪费在闲聊上稍显可惜。下课的时候两人都领到张卷子,是个论述小作文,黎晨粗略地扫了一眼,就是很常规的环保,生态,地球要完蛋了,之类的老生常谈。
不算简单也不算难,黎晨十几年的人生就是一直如此过的。母亲开着车在机构对面的停车位等她,她草草和鹿冉苒说了声明天见,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撕心裂肺,临时卷进凶杀案被盘问的话都需要仔细回想那天到底做了什么去了哪里,普通也是一种庆幸。
“教得还可以吗?”妈妈平稳地打火起步,车子像水一样滴进车流,“同学怎么样?”
黎晨含糊地回答还行,眼睛却看到对面正在把自行车拉出来塞进车道的鹿冉苒。她的自行车和她本人一样是大红色的,立把,流线型车身,像那种巨贵的竞技公路车。黎晨想到网上的新闻,奇瑞□□和自行车相剐蹭,□□车主自信地准备三百块钱私了,结果那自行车贵得能买三辆奇瑞□□。
母亲注意到黎晨突然偷笑了一下,温和地问:“外教课很好玩吗?”
黎晨又说还行,接着打起岔说想在出国前做近视手术。
接下去的对话已经记不清了,也许是等下吃什么或者明天你爸要出差,黎晨四平八稳的人生中有太多相似的场景,突然要回忆的话竟然也找不到什么特别的锚点可供展开,她送鹿冉苒坐下楼的电梯,数字一个一个往下跳,四平八稳。
“我最近准备买辆车。”黎晨靠在金属轿厢的一角,双手抱着手臂,“没车太不方便了,这里。去超市都麻烦。”
“准备买什么?”
“不知道,还没研究过。”电梯到了,大堂的冷气冲进来,黎晨继续说,“买油车吧,回国后好卖二手。”
“那你买。”
黎晨觉得她们这样的对话好像一对很不熟的母女,她在给不熟的妈妈解释自己的需求,等待她的首肯才能拿下一辆心仪的车,而不熟的妈妈也其实没在听她究竟在说什么,只会例行公事地站在背后刷卡付钱。
鹿冉苒还骑她那辆公路自行车,特意从国内转运来的,比她们两都先到达大洋彼岸。她在立体停车场投币取车,黎晨站在旁边看,机械运作的声音咯吱咯吱响。
“你这车贵吗?”黎晨在想如果自己还没买的车和这自行车剐蹭了,会不会像那个□□车主一样看着账单傻眼。
“你说的贵是多贵?”鹿冉苒把车推出来,双手叉在车把上跨上去坐好。
“比如说几万块,那就很贵。”黎晨往车身上看,想找找看有没有自己认识的logo。
“那不贵,就几千。”鹿冉苒摆出要走的架势,“走了。”
人与人之间的分别也是没什么特别的,她说走了,你回答一句明天见,其实没人知道明天会不会见。英语里的分别是怎么说的?黎晨绞尽脑汁回想起当初那个外教会跟她们说“later”,省略“see you”,也不说老土的“goodbye”。可能热情的美国人眼里,分别时see着you就不good了,那还怎么bye呀?于是就抛弃这啊那的,说later,意思是美好的祝愿——我们稍后还要再see哦,good,good。
同为含蓄内敛的东亚人,这时候就显现出严谨的日本人的严谨之处,她们告别时会说拜拜,会说“加那”,会在很久不见乃至再也不见的时候说“撒哟那那”,发“那那”这两个音的时候和单独一个“那”不一样,两个字的像叹息,一个字的尾音上扬,像惊呼。
中文还是太压缩包,黎晨走回自己家时尝试在心里解压“走了”这两个字,分卷缺失,解压失败。她转而琢磨起所谓的人际关系——昨天和今天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们睡了,鹿冉苒看起来毫不在意,这很正常,因为她两个月就甩了六个人,那么因为所以嘛——黎晨也看起来毫不在意。黎晨突然开始庆幸自己好险没资格当第七个,不然异国他乡的,朋友都没得做,万一遇人不淑被电锯杀人狂砍了,连个发现她失联,在朋友圈发寻人贴的热心网友都没有。
昨晚她站在公寓门口拧钥匙,今天她依旧站在这里拧钥匙,昨晚她左拧右拧没拧成功,今天她动手前回想了一下往常开门的手感,一次成功。刚坐下,手机里绑定的邮箱app给她弹消息,校内信箱来了封新邮件,是作业。
“翻拍一段你喜欢的经典电影桥段……”
黎晨按了全文翻译,逐字阅读机翻中文。老实说她没有什么喜欢的电影,她做不到像豆瓣标记几千加的那种资深影迷似的谈起阿巴斯和阿彼察邦就像好哥们,选择当前的专业也很简单,她觉得摄影好玩,听着也酷,于是广撒网,钓大offer,瞎猫撞撞死耗子,这些学校瞎不瞎她不敢妄下定论,但她是那只装死的耗子,总不会错。
拍……电影吗?黎晨打开网站点开top250开始翻阅,没有头绪,没有方向。
鹿冉苒给她发了个新消息,她说:“到了。”
她这人总这样,自顾自地说走了和到了,像凶手制造不在场证明。黎晨点开消息界面,回她:“那就好。”
然后她切回去继续看,一张张电影海报其实都长一个样,落在黎晨眼里都叫“我不喜欢”,黎晨切回和鹿冉苒的消息界面,给她发:“你最喜欢的电影是哪部?”
好像有点太突兀,她又发了一句解释:“我要拍作业,要找一部喜欢的电影。”
其实她不指望能从鹿冉苒这得到什么很靠谱的回答,她应该不看电影,毕竟她不看小说,还喜欢听苦情歌,品味也没比自己好到哪去的样子。
鹿冉苒的回答很快就通过网络发了过来:“《波洛克》。”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黎晨盯着这三个字看了很久,这三个字都不认识了她才恍惚回神。
因为她发现她对鹿冉苒真的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