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我先下去忙了。”嘉楠掩饰一般的,垂首低眉离开。
陆翊桉望着嘉楠离去的背影,神情是从未有过的放松。
但这样的日子,或许没有多久了。
陆翊桉摇了摇头,对福康吩咐道:“走吧,去后院。”
这一日,嘉楠皆有些恍惚,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真的能去医馆,跟着裴瑜做事。
可陆翊桉亲口说的,应该不会作假。
嘉楠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又一次,翻转起身,打开了自己藏有医书的那个小箱子。
师父这一生,未能完成著书立说的愿望,这些,俱不是师父亲手编纂的。
但每一本,都是师父亲自挑选,觉得对她有所助益的。
上面,写满了师父亲笔写下的批注。
嘉楠拿起那本《毒术要品》,细细翻看着。
这是师父留给自己的,唯一一本,与毒术相关的书籍。
可惜,师父却从未细细讲解过其中的道理。
或许,到时候可以请教裴大哥?
罢了,此事也急不得。
横竖裴大哥也还有几日才能回来。
这些时日,还是认真做好眼前事吧!
嘉楠合上书,将它放回原处。
明日,该是金珠婶子来院里的时间了吧。
嘉楠从书桌的另一侧,书本的夹页中,抽出几张纸,来回翻看着。
这是她这几日,初拟的,膳食单子。
陆翊桉这人不挑,她其实也还没琢磨过来,他到底有何喜欢的吃食。
他的身子,日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虚弱的地方,食补无需太过。
故而,她只挑了一部分补气养胃的食材,这份单子,其实更注重膳食的搭配。
先让金珠婶子按这个做一段时间看看吧,也正好验证一下她的本事。
嘉楠将单子收好,吹灭油灯,回到床上合眼睡去。
第二日,嘉楠才到厨房,发现金珠一家早已侯在那里。
“婶子来得这么早?久等了吧?行李什么的可安置好了?”嘉楠笑着开口。
比起那日初见时,态度要亲和不少。
如今人既然已经来了院中,往后就是一起共事之人,如没有什么错处,嘉楠也不喜欢总板着个脸。
金珠来之前早已打听过,知晓侯爷身边的琐事,这嘉楠姑娘是说了算的,包括她们一家的去留。
“不早不早,我们也才到!劳嘉楠姑娘费心!提前都帮我们安排好了!方才我们才到,就有人带了我们去住处安置。”
“那小哥还叫我们不必着急,细细整理着再说。只是我想着,还是先来见见姑娘,因而才过来候着。”
金珠的态度客气之外,甚至带有一丝的恭敬。
“金珠婶子不必这么拘谨,咱们这虽说单开一府,但其实更像个单独的院子,一应规矩,与忠勇侯府无二的。”
“婶子从前,在那边如何,在这里也如何就是。只是有一点,切莫将侯爷的事,到处去宣说,这一点务必要牢记!”
嘉楠将手中的单子递给金珠:“这是我前两日整理出的一份膳食单子,婶子帮忙看看,可有什么要更改的?”
金珠将双手腰侧的衣服上擦了擦,这才伸手接过。
她从前既然能被萧珍娘看中做厨房总管的备选,自然也是识字的。
金珠看单子时,嘉楠打量着在一旁默默站立的孙大海和孙小海父子。
与孙大海不同,这孙小海意外地长得十分白净秀气,不知是不是随了母亲的缘故。
不过父子俩的拘谨,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见她看向他们,俱都拘谨起来。
嘉楠看着他们手足无措的模样,笑着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认真看单子的金珠,免得他们不自在。
金珠此时或许是过于专注的缘故,并不像平时一般,总佝偻着身子,仿佛要将头颅埋进地里的模样。
因而嘉楠也终于能够,看到她的面庞。
想来,孙小海的面貌,正是随了母亲。
只是,那半边被热油伤到的地方,在常人看来,难免有些可怖。
师父留下的膏方里,倒也有祛疤有奇效的,只是不知对烫伤,是否有用。
嘉楠心中默默想着。
“嘉楠姑娘!”金珠转过头来,对上嘉楠后,又本能地低下头颅。
嘉楠的目光里,便又只剩下,金珠头上包裹着的深蓝色碎花布巾。
“嘉楠姑娘,我看过了,旁的倒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单子上,所用到的米,不乏一些少见的杂粮米。”
“可能得让人单独去采买些,府里常用的,都是些精米精面。”
“只是……给侯爷吃这些,合适吗?”金珠有些犹疑。
嘉楠笑了笑:“人呐,不能吃得过于精细了,反倒不利于脾胃的调养,粗粮虽不够精细,但也不能完全不吃。”
“到底是姑娘见识的多,我这人嘴巴直,不会拐弯,叫姑娘见笑了。”金珠瞥了一眼嘉楠,似是怕她不高兴似的。
“金珠婶子,我不是什么难缠的人,只要认真做事,我也不喜那些弯弯绕绕的,是而,你不必拘谨。”
“往后也是如此,有事直说。我若有错漏的,你也可以直提。”
比起今日的金珠,嘉楠还是更喜欢她原本率直的模样。
金珠仔细看过嘉楠神色,看她说话不似作假,倒放心许多,也终于不再那么拘谨。
府里对这个嘉楠,说什么的都有,她也是听多了,这才想多了,想岔了。
或许,在这里,真的能够只认真做事,而不必担心随时得罪了人?
她其实也不喜欢自己这副模样。
只是实在是怕,失去了这份难得的好活计。
她年轻时颇有些心高气傲,仗着自己在灶上,有些天赋手艺,看轻了人际关系。
最终,才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浆洗房的日子,早就磨平了她的心气,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当时绝对不会离开大厨房。
如今,难得再有一次机会,金珠实在不想错失了。
如果能够纯粹的做事,谁又不想呢?
“原是我想岔了,倒叫姑娘见笑。”金珠总算恢复一些直率模样,但到底还有一些拘着。
嘉楠也不勉强,她初来时也是拘谨的,适应了就好。
“金珠婶子,这地方,你看着大概需要多久时间收拾?可需要我再寻几个人来,帮着收拾?”
嘉楠环顾着厨房,这里比她想象的还堆灰。
“不必麻烦!就这三寸地,我们三人一会儿就收拾完了!明儿就能让侯爷吃上咱们小厨房做的饭!”金珠说这话底气十足。
“行,那我就不耽误婶子干活了,我人就在内院,若有什么事,婶子直接来寻我就是。”
“若发现这里缺什么少什么,婶子只管记下来报给我。”
嘉楠与金珠说完话,也不急着回内院,而是先又去了一趟忠勇侯府,寻采买的胡管事。
两府的物件从来都是一并采购的,往后他们府里的东西不会少。
孙小海看着倒有几分机灵劲儿,正好把取东西的活计交给他,也给胡管事省些事。
胡管事听说了嘉楠的来意,直道她考虑周到,叫她只管放心,采买这儿绝不会为难孙小海。
嘉楠客气过几句,这才打道回府。
经过厨房时,嘉楠远远看着金珠一家忙碌的身影,微微出神。
陆翊桉,什么时候才能放下过去呢?
唉……
嘉楠摇了摇头,转身回屋。
次日。
嘉楠还未到前院,就远远先瞧见了小厨房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的炊烟。
幼时,她在外面街巷玩耍的时候,每每只要看到家中升起炊烟,就知道,回家的时候到了。
这一道直烟,是母亲无声的召唤。
可后来,记忆里却再没有了这个场景……
嘉楠吁叹一声,往前院而去。
花厅里,陆翊桉也正看着炊烟愣神。
在济北时,他和父亲也并不是日日归家。
尤其碰着北戎来犯的时候,十天半月的不回家,也是常事。
可只要回到家中,最先见到的,总是这一缕炊烟。
那个总是笑骂他们“还知道回来呀”的声音,却再也不会响起了。
父亲……母亲……
我怎么能够释怀?
怎么能够忘却!
陆翊桉的双眼变得赤红,双手紧紧地握成拳,连面目,都在这一刻显得有些扭曲。
“侯爷。”嘉楠的声音蓦然响起。
陆翊桉一愣,慢慢地,松开了双手,神情也逐渐变得平和。
他转过轮椅,看到嘉楠端着食盘,向他走来。
嘉楠今日穿了一身浅绿色的衣衫,走动时,裙摆微微流动,如春风拂过嫩草一般,恣意飘摇摆动。
她将食盘放置到桌面上,转身弯腰之际,身后束着的长发往一侧倾斜。
发尾连接着的绿色发带,跟随着她的发丝,在空中飘起那么一瞬,划出一道无形的波浪。
陆翊桉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被填满。
所有的怨恨,愤怒,似乎都被抚平,不再激起波澜。
他看到嘉楠抬头,对着他笑。
用最温柔的声音,说:“侯爷,该吃饭了。”
陆翊桉的双手紧紧扣住轮椅的扶手,手上的筋骨显现分明。
他想,自己或许,真的变了。
母亲说,她一生都在漂泊,但遇到父亲以后,有了想要落定的想法。
他从前不明白,一个人会愿意为另一个去改变。
但此刻,他似乎有些,明白了母亲的感受。
这个世上,就是会有那么一个人。
她只要站在那里,就令人心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