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昀璠小小的手捧着茶杯,长长的睫毛在灯下仿若两把小扇,不明显地微微颤动。他先是看了外公一眼,才开口说话。
“妈妈,一个人照顾我好像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高昀璠的这句话,让桌子旁的三个大人心都跟着抽疼了一下。
孩子话少,可他什么都懂。
但高一厘并没有去否定,而是说:“我和你爸爸都希望能跟你一起生活,你只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决定就好。”
高昀璠低头看着杯子里琥珀色的茶水,软软的发顶泛着如墨般的光泽,不再看任何人,“那好吧。虽然不能和爸爸一起我会有一点难过,”高昀璠抬起头,“但是妈妈,我会像你尊重我一样尊重你的选择。”
高一厘的手紧紧攥着衣摆,纤细的手指变得苍白,她控制着自己的表情,不让唇角因为心头的涩意轻颤起来。
高一厘想要给高昀璠最好的成长环境,想要让高远岐孟航芸好好享受退休后的生活,她不应该轻易地去改变,但走到这一步,不是她的错。
侯喻不仅仅给了她年少时的爱情,他们也是彼此的依靠。
再强硬的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无所不能,而眼下,高一厘却要亲手摧毁这一切,更准确地说,是正视自己的家庭早就土崩瓦解的事实。
在这个瞬间,高一厘看着孟航芸和高远岐的眼睛,还有身边小小的高昀璠,她生出了对侯喻强烈的恨意。
从发现他出轨的事实到现在,高一厘一直在想怎么去更好地解决问题,要怎么样保护自己的孩子。
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是不恨侯喻的。
痛恨他的虚伪、他的不忠、他的谎言,他对高昀璠的不负责任,对自己的背弃承诺。
高一厘曾经真的认为侯喻会是一个例外,自己能拥有大部分人都得不到的美满婚姻,可侯喻亲手撕碎了她构建出的对未来美好的期许。
那天晚上高一厘坐在高昀璠的小床边,轻抚他小小的手掌心,无声地落下了一滴泪。
第二天,她把这些情绪通通还给了侯喻。
高一厘一个财务总监,对钱再熟悉不过。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重新找了一次阮乐菲,把新的离婚协议给侯喻发了过去。
高一厘要求侯喻一次性付清高昀璠的所有抚养费,给林兰玥花的每一分钱都必须进行补偿。
翻倍。
她知道对侯喻而言,钱不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他不会吝啬于给她和高昀璠,但这会让他难受,让他承认和正视自己的错误与不堪,粉碎了岌岌可危的最后的体面。
离婚协议的条款对垒才是两个人一段婚姻结束原因最真实的答案。
侯喻一个小时后,在新的离婚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为了一个小玩意儿,这次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个生意人,做事情前不仅没有估量好能够承担后果的能力,还在利益得失上算错了一大笔账,简直可笑。
所以在发现高昀璠入学的前一天,两个人刚刚拿到了离婚证,高一厘不仅没在家,而且不确定去了哪里时,侯喻久违地觉得有些心慌。
他刻意忽略掉情绪中隐隐的不安感,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当在学校门口看到高一厘和一个陌生男人对视的瞬间,侯喻心中的不安突然没有任何原因的暴涨起来。
高一厘没有料到,她居然还会有机会跟萧淳见面。就在高昀璠即将入学的校门口,就在两个人分别甚至没有超过两个小时的时间里。
昨夜本就没有完全散尽的余温在高一厘的耳根隐隐烧起来。
高一厘的感情史相对单纯,大学时谈过一个男朋友,毕业了便和侯喻交往顺利结婚,她没经历过这样复杂的境况。如果此时此刻换成阮乐菲,必然能处理得游刃有余,没准还能三个人一起坐下带着两家孩子顺便一起吃个饭,达到宾主尽欢的效果。
高一厘神态自若装作没有看见,想回头跟侯喻一起带高昀璠进去。
“高…一厘?”
并不算沉的嗓音,几个小时前在那样的时刻却压得又低又重,不断厮磨着高一厘的耳膜,有低叹,有轻语,还有那些连绵不断压抑的喘息。
高一厘刚抬起的脚又落了下去,她平静地迎向萧淳的视线,“好巧。”
萧淳咧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任谁都看不出他正磨着自己的后槽牙,脑子在笑容背后高速运转着。
“可不是么,咱俩的这个缘…”
萧淳的眼角余光注意着萧湘湘抬头看向自己的视线,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原定的时间没想到提前了,你说巧不巧!”
话说的没毛病,如果这个“缘”字不是刻意咬着音盯着侯喻讲的话。
侯喻观察一个人,不会让任何人发现他的视线到底落在了谁的身上,可该发现的每一个细节,不会落下一个。
这个男人比他年轻许多,身上有不浓的烟气和酒味,是那种哪怕洗过澡换过衣服还是能让人感觉到的气息,显然是经年累月在环境里被泡出来的。
掌心粗粝,有运动的习惯…
观察到这,侯喻瞥了眼男人身边的小姑娘精致的小辫子皱了皱眉,并不像有固定伴侣的样子,但也不该是这双大手扎出来的。
侯喻想不到,当然不是萧淳的这双手,而是一双比萧淳更糙更大的手。
侯喻的视线略过萧淳笑得明晃晃的一排大白牙,突然特别想亲手把它们一个一个掰下来,真是分外碍眼。
他强压着那股烦躁劲儿,不动声色地不错过高一厘的每一个表情细节和对面男人的反应。
高一厘缓慢地眨了下眼,这是她给自己一个缓冲空间的习惯性动作,好像这样时间就能够拉长,她也就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面前的情况。
眼下高一厘并不想让侯喻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更不能让高昀璠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离婚的事刚处理好,她不愿意节外生枝。
昨晚的夜不管多么的漫长,当太阳升起,天空重新亮了起来,发生的一切就该和夜色一样埋葬于过去,不再显露于人前。
“过来送孩子上学?”高一厘没想到萧淳这个年纪居然有个这么大的孩子,主要是萧湘湘的长相很难说两个人没有血缘上的关系。
“是啊,你也是?”
不是你们,是你。
侯喻的存在让萧淳人为删除了。
“嗯,那就不打扰你们了,我们先进去了。”
“别啊,高一厘,再聊两句,你儿子是哪个班的?没准跟我们湘湘还是同学呢。”
萧淳牵着萧湘湘,几步就无比熟稔地站到了高一厘身边,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就跟捡了钱似的,笑得更灿烂了。
高一厘下意识捏了捏高昀璠的手指,高昀璠没什么反应,早就习惯了。
“不好意思,我们还赶时间,就先进去了。”
侯喻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他试图去牵高一厘的手,却被高一厘不着痕迹地避了过去,侯喻反应很快地顺势牵起了高昀璠,用了些力道带着人继续往学校的大门走去,转身时嘴角挂着笑,阴翳的神色一闪而过。
萧淳也不生气。
他这个人,一向里子不要,面子也不怎么在意,他不在乎别人的态度和眼光。高兴的时候就一笑而过,不高兴的时候就一拳挥过去,而眼下,显然是前者。
高一厘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一直萦绕在萧淳的鼻尖,此刻他的身上也有着同样清新的味道。
虽然不是同一瓶沐浴露,但在这样的青天白日里,夜晚的秘密偷偷露出了一个尾巴尖,只有他们之间彼此知晓,这种隐秘的、无比亲昵的、余韵十足的感觉,让萧淳的心情十分愉悦。
萧淳带着闺女亦步亦趋地走在“一家三口”的后面,直到真的跟着他们进了同一个班级。这一次萧淳没有再凑上前,而是远远地瞧着,像丛林里的雄狮捕猎前躲起来藏匿自己的存在,观察猎物的一举一动,以便一击即中。
高一厘如芒在背,萧淳的视线太烫,落在她身上让她很快出了层薄薄的细汗。
侯喻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本能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以高一厘的性格,别说她不可能刚刚离婚就跟别的男人扯上关系,就萧淳那样的人,高一厘根本不会多看一眼。
好在等高一厘来接高昀璠放学时,没有再碰到萧淳,而是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接走了萧湘湘。
高一厘带着高昀璠上了车,问起他第一天上学的情况。
高昀璠跟着妈妈正式住进了那套公寓里。
他没有表现出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对于比以前去外公外婆家频率提高这件事也接受良好,但是高一厘知道,高昀璠不是不想爸爸的。
早晨见到侯喻时,他盯着父亲的脸看了半晌。
侯喻是个在孩子面前很懂得克制自己的人。
他不会让高昀璠看到自己情绪失控的样子,也不会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无能为力,高昀璠在情感上不是个敏感的小孩,这也意味着有时候他的感情神经会相对比较迟钝。
比如他不会吵着想要见到谁,但是会在本子上默默地写侯喻的电话号码。
高昀璠能记住每一个亲人的电话号码。
高一厘看到了,但没有帮他拨通侯喻的电话,也没有主动地询问。她不可能永远陪伴着高昀璠,他需要慢慢学会主动去联系想见的人,既然这样,不如就先从自己的亲生父亲开始。
厨房里有阿姨事先做好的晚餐,餐后的时间高昀璠喜欢看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书,这个时候也是属于高一厘的个人时间。
高昀璠大部分时间都是个安静好带的小孩。
高一厘走进更衣室找出明天上班要穿的衣服,不经意想起了早晨发生的事情,有些后悔那天晚上的冲动。
侯喻同意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后,手续办得十分顺利。
高一厘本以为高昀璠的抚养费侯喻会争取按月支付,毕竟一次性拿出来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侯喻很快把钱转了过来,并且多给了高一厘一套房。
高昀璠马上要上小学了,侯喻的这套房子跟高昀璠即将去的学校距离非常近,如果高一厘愿意,搬到这里会比住在她的公寓更方便。
高一厘收了,但是没有要搬过去的意思。她找人把房子租了出去,今后每个月都能收到一笔不菲的租金。
从发现侯喻出轨,到最后顺利拿到签了字的离婚协议,高一厘没有问过一句侯喻怎么处理和林兰玥之间的关系。
她白天忙工作,晚上回去照顾高昀璠,离婚冷静期快结束时,高一厘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忘了之前的那些年和侯喻是怎么去经营生活的。
过去的人和事变成了一场似真似幻的梦,让人分不清现实与虚假,它真的发生过吗?如果是真的,如今又怎么能做到这样完全没有痕迹。曾经那样深深羁绊的两个人,竟然也能毫不相干地过好各自的生活。
高一厘拿到离婚证那天,当着侯喻的面扯下了无名指上的戒指,扔垃圾一般随手甩到了路边,这件事忍到今天,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做了。
侯喻用力地捏着手上的小红本,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一直沉默。
阮乐菲知道了,说什么都非要拉高一厘出来庆祝一下。
高一厘不是第一次来蓝沙,上一次过来是她去民政局登记离婚那天,也是跟阮乐菲一起,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这次再来,发现酒吧的调酒师好像换了个人。